是啊，许花子叹了口气，她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傻瓜！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现在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了。
10
我们回到村子里的时候，雷声已经停了。实际上，雷声早就停了。母亲告诉我，在我离家几天以后雷声就停了，只是一直没有下雨。村子里到处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我们的车队都差点开不进来了。在许花子的指挥下，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车上的东西拖运到我们家门前，卸倒在院子里。接下来，工程队的人开始去四处寻找井眼。我父亲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我们家门口的那棵花椒树下肯定能够挖出水来；他还说，有一个地方也一定可以钻出水，那个地方就是怀堂老爹的院子里。我敢拿自己的脑袋来担保，父亲拍打着他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
那么，就先在这两个地方试一试吧，许花子吩咐道。
工人们忙活去了。而我和许花子则坐在家里的凳子上，翘着胯子陪我父母聊天。
母亲让父亲将家里的最后一只老母鸡给杀了。在拔鸡毛的时候她抬起头来问我，傻儿子啊，你今后还进不进城？
我看了许花子一眼，许花子笑了笑，说，你看我干嘛，你自己做决定呗。
我能够自己做决定吗？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决定不了。我低下脑袋开始解皮鞋带子，说实话，这双皮鞋虽然结实又漂亮，但并不见得比我平时穿的那双方口布鞋舒服。
你看人家许总经理不仅把你从看守所救出来了，还给你买了身上下一新的衣服，还有这么漂亮的皮鞋，将你一个傻瓜打扮成了城里人呢，你说说，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人家的恩情啊，母亲在一旁叨念道，我看你下辈子超生给人家当牛做马吧。
许花子就笑了，她说，我也想把傻瓜留在身边侍侯我呀，可是，人家不一定愿意给我当牛做马呢。
这时，我父亲走过来，说道，村里的人早就说好了，谁能够打出井水来，大家就选谁当村长，我看傻瓜也不要再进城了，留下来当一辈子的村长不是挺好的吗？起码是吃喝不愁了吧？
你整天就想当官！母亲恼火地顶撞了父亲一句，她说，傻瓜当村长，你这不是把我们的儿子往火坑里面推吗？
当村长怎么了？当村长为老百姓办实事，难道给你丢脸了不成？再说，我们家的傻瓜虽傻，但我看也不见得比某些干部傻到哪里去！父亲说道，只要打出了水，就没有人再敢说东道西的了。反正，我觉得傻瓜当村长一定能行！是不是，许总？
许花子说，也许吧。然后，她压低声音问道，傻瓜，你说呢？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把皮鞋脱了下来，用两根脚趾从屋檐下面勾来一双拖鞋套在脚上。我站起身，准备去看看井挖得怎么样了。这时，我就看见几个人影从田埂那头朝我们家这边飘过来。我听见父亲嘀咕道，是干部们来了，干部都像狗，鼻子灵着呢，他们一定是闻到了我们家的肉香味。去，傻瓜，快去让你母亲先把锅盖盖严实些！他看了我一眼，从树阴下直起腰来一瘸一瘸地朝田埂迎过去。他的腿伤至今仍然没有痊愈。
来人果然是村干部，一行共五位：村长，会计，出纳，治保主任和妇联主任。
来了？
来了。
我听见父亲和他们在一起寒暄着，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吐痰声和咳嗽声中他们一齐涌进了院子里。“好香啊！”我听见村长扯着嗓门喊道。我听见外面的人一齐在喊：
“好香啊！”
我躲在屋里，悄悄地对许花子说，他们是在说你香呢。
许花子说，咱们出去吧，如果他们真的要选你当村长，你就答应下来，听我的，保证没错。
我们一出去，外面的人就从刚刚落座的椅子上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许花子，笑容僵硬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许花子的面前，笑道，原来傻瓜带回来了一个女神仙呢，怪不得满屋子都是香气啊。
我父亲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许总经理，我们家傻儿子的朋友。
怎么长得像天仙似的啊？妇联主任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许花子，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许总？她说，你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村？
许花子笑道，我本来就是你们村的人嘛。
不会吧，村长说，傻瓜，许总真是我们村的？谁家养了这么个活神仙呢？我怎么不知道？
父亲接过话头不失时机地讽刺道，你们这些干部不是高高在上么？你们当然不晓得了。
谁家的？
明清家的，我母亲这时插话道，许总原来是怀堂老爹的儿媳，几年前她还在我们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呢。那时候，你们眼中大概只有明清吧。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觉得有些眼熟呢，村长说，好啊，好啊，怎么不早说呢。
许花子说，早说晚说都是一回事，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帮傻瓜打井的，除了傻瓜，我谁也不想帮。
是不是？村长表情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帮傻瓜也就是帮了我们村嘛，一回事！
父亲说，你们说话还算不算话？
什么算不算话？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谁先打出井来谁就当村长，这事还算不算？
当然算啦。
如果我们家的傻瓜先打出水来了呢？
你是说让我们推举傻瓜当村长么？
不行吗？
那，那，村长吞吞吐吐地，犹豫了半晌，才回答道，那得看上面的意思了。
上面是什么意思？父亲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上面嘛，村长朝地上吐了口痰，用脚来回踩着，最后，他说，井不是还没有打出来吗，你们急什么急！等井水打出来之后，我们再谈这事儿吧。现在，我们是不是先去看一看打井的情况？
许花子冷冷地说道，不必劳诸位的大驾了，这井又不是给你们打的，我是给傻瓜打的，打得出打不出都与你们没有关系，是不是傻瓜？
是的，我说。
听到这话后村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怔怔地站在院子中央，苦瓜着脸，狠狠地吸了口烟。好吧，就依你们的，他踩灭烟头，说道，就依你们的，如果真打出水来了，我去向上面说，让傻瓜当村长。
这才象话，父亲舒了口气。
许花子让我带路，我们一起朝院子外面不远处的花椒树走去。
三天以后，两口井都打出水来了。花椒树下面的那口井只打了十来米深就有了水。怀堂老爹院子里的那口打得稍微深一些，据工人讲，打了差不多二十米。听到消息后，许花子开车送我回来。为了迎接我们，村里的人昼夜不停地填平了前段时间被挖得坑坑洼洼的马路。那天小学里还为此专门放了假，老师带着学生们扎了许多纸花在村口的马路边夹道欢迎我的归来。许花子一边缓缓地开着车，一边对我说，傻瓜，你看，你现在成了一个受人欢迎的英雄呢，你高兴吗？高兴，我说，但我心里却满是伤感。想到我马上就要离开许花子了，从此我又要独自一人听天由命地生活了，心里就十分犯愁。在最近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和许花子终日厮守在一起，在她那幢漂亮的楼房里面，在楼上的一间阳光灿烂的房子里，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沙发床上，在热气腾腾的盥洗瓷盆里，这真是如梦似幻的几天。许花子说，你已经长大了。我问她什么是长大。她回答道，你懂得女人了。我说我还不懂啊。不，许花子笑道，你懂了，不信，我们来做个试验吧。说着，许花子就飞快地脱光了浑身的衣服，躺倒在床上，她说道，来吧，傻瓜，你过来给我揉揉肩。我就听话过去给她揉肩。揉了一会儿，她又说，来，现在给我捶背。于是我就听话地给她捶背。捶了一会儿，她又说，行了，下面给我揉腰吧。我就把手从她的背上移到了她的腰上。在我给她揉腰时，许花子嘴巴里一刻不停地哼哼唧唧着，她的腰肢左右摇摆，她的屁股上下颠簸，她的两条白嫩的腿交织在一块。后来，她突然来个了翻身，四仰八叉地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我面前。她的眼睛紧闭，呼吸渐渐急促，脸上也涌出一股红潮。她的胸脯高高耸立，随着每一次呼吸，她的腰肢便要微微向上抬起。她的胯骨仿佛张开的老虎钳子，膝盖头顶着我的双肩，不让我的嘴唇够到她的肚脐眼。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许花子睁开眼，笑嘻嘻地提了一串问题，都是些简单的问题，甚至不是问题。每问一个问题，她就要我用手指出来，譬如，她问，乳房在哪里？我就指指她的胸脯；腰呢？我就摸摸她的腰肢……她问完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然后说道，我说吧，你已经全部弄明白了，这与我当初刚刚见到你的时候相比有多么大的进步啊，所以我说，你现在已经完全长大了。
可是啊，我并没有觉得长大有什么好，我想，倘若我一长大就不能和许花子待在一起了的话，我宁可重新回到小的状态中去，最好是什么也不明白。
你不高兴吗？许花子抚弄着我的头，问道。
恩，我说。
傻瓜呀，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许花子说，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就像我一样，我也必须有自己的生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也可以随时进城去找我呀，好不好？
在许花子的好说歹劝下，我才从车里走了出来，走进簇拥的人群中。
一阵鞭炮响过后，村长当场宣布：“从今天开始，傻瓜当我们村长！”
于是，我就走马上任了。
就在我继任村长的当天傍晚，我对前来担水的罗和尚说，明天把你家的那头驴给我杀了，驴鞭归我；过了不久，我又对前来担水的徐锤子说，明天把你家的那头种猪也给我杀了，猪腰子是我的。
我开始行使上面赋予我的权力，带领傻瓜村蒸蒸日上。
1
持续的干旱使土地元气大伤，在接下来的几个季节里，地里没有任何收成。尽管现在有了井，吃水也不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但全村几百号人不能只靠喝水过日子啊。实际上，有段时间许多人家就是靠多喝水来支撑着生活的，每天奔波于床头与茅厕之间，彼此见面谈不到几句话就要难为情地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大家见面首先问的话也不再是那句“吃饭了吗？”，而变成了“解过手了吗？”……举目望去，屋檐下面、茅草丛中到处都是或站或蹲的撒尿者，整个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尿臊味……作为村长，我对眼下的这种现状深表忧虑。自从当上了这个什么狗屁村长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每天，从早到晚都不断有人找上门来，有的人是因为一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与邻里间发生了纠纷，有的是因为家里没有吃的，还有些人纯粹是没事找事做，只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我是怎么当村长的……每逢他们来的时候，我就赶紧躲进屋里，趴在床空下面，久而久之，床空底下的地面已经被我爬得光光溜溜的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大家总是找不着村长，他一定也是像我一样躲起来了，只不过，他是躲到“上面”去了，而我呢，则躲进了下面——床空里。
“傻村长在家吗？”现在他们都这样称呼我，省略了那个“瓜”字，好象我就姓“傻”似的。表面上看是在恭维我，实际上全村没有一个人把我放在眼里，当然我母亲得除外，她一如既往地认为我是个好孩子，不比任何人差。
傻村长在家吗？
老远老远地就听见有人对着我家的屋顶这样喊，一听见喊声，我母亲就屁颠屁颠地跑到院门前，一手抱着水声晃荡的肚皮，一手扶着门框，回答道，不在呐，他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处理件什么棘手的事，你在来的路上没有碰见他吗？哦，要是你见到他了，就让他早点回家吃饭，这孩子，整天忙工作，连早饭也没有吃上一口……
听见母亲的话，我就在床空下面傻笑。母亲啊，你让我笑疼了肚子。是的，我的肚子疼，我喝了太多的水，这些水在肚子里面形成了一个硬包，我一弯腰就想尿尿，但这时候我怎么敢尿呢？
如果这时我父亲在家，情况则另当别论了。父亲会迎出门外，将来人请进屋子，又吩咐母亲倒一杯白开水亲自递到来人手里。他会问，你找村长有事吗？哎呀，太不凑巧了，他刚刚出去了。这样吧，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讲，看我能不能处理好……
在我看来，父亲天生就是块当干部的料子，毫不夸张地说，你就是给一个国家主席让他当，他也完全能够应付下来。他遇事从不慌乱，他待人接物总是很有分寸，他讲话总是滴水不漏，而且话中有话，譬如，你要是问他明天会不会下雨？他会说，这要看老天爷的心情了；你问老天爷明天的心情如何，他会说，老天爷嘛他的心情当然是时好时坏了，这要看明天是否会出太阳，如果太阳出来了，说明他的心情不错，如果一大早就阴云密布的，就说明他的心情很糟糕……结果，来谈问题的人与父亲谈了半天的天气，最后却忘了此行来的目的，等到回家走到半路时才懊悔起来。第二天再来，又被父亲领着绕着圈子在天上漫无目的地兜上一大圈。
我很佩服父亲。在这一点上我与母亲的观点不太一致。母亲总认为父亲是个华而不实故弄玄虚的人，爱张扬，多管闲事，靠不住。她说，傻儿子，这个村长你是完全可以不当的，难道你没有看出来，是你父亲他自己想当么？母亲告诉我，好多年前她就看不管父亲的一些过分的行为了，哪有他这样的农民啊，在西红柿上面抹口水，把南瓜搬到树上面，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家的菜种得好，哪有这样的人啊？明明是在图表现嘛。
关于父亲在西红柿上抹口水，爱将南瓜挂在树杈间的事，我是早就领教过了的。以前我一直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气一气那个好吃懒做的金玉呢，后来金玉死了，他照样这样干。但我没有想到他这是在炫耀自己的收成。父亲曾经多次让我拿一条破布片跟在他身后帮他擦西红柿、南瓜，还有门前那棵柿子树的青柿子，屋后橘柑林的橘子，甚至还有井边的那棵花椒树上的花椒。我看见父亲经常眯着眼睛在自己的菜地里面走来走去，看一看天空，再看一看远方，如果有人路过，他就故意大声咳嗽一下……父亲啊，你这样做都是为了炫耀自己么？
我不敢去质问他，因为我佩服他。我是父亲和母亲的好儿子。我是傻瓜。虽然我现在是村长了，但我知道，真正的村长应该是我父亲，而且也真的是他。
我愿意父亲代我处理村里的所有事情。我愿意没日没夜地趴在床空里面，以傻瓜的身份吃饭，睡觉，了却此生。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在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被父亲叫进屋子里关起房门训斥了一顿，父亲说，别以为你现在是村长了，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告诉你，无论你成了什么东西，首先你是我的儿子。这是首要的你必须牢记于心的事。我还可以告诉你，即便是在美国，总统的权力也不是最大的，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美国？我打断他的话，问道，美国在哪里？
说你傻吧？当了村长还是一样傻！父亲拍了拍饭桌，挠了挠头皮，说道，美国嘛，当然是在美丽的地方啦。
在天上？我问。
父亲“哦”一下，回答道，你说不在天上能在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傻儿子，要我说啊，你今后的路还长得很！父亲说，当了村长，村长是什么？村长就是要管村里的事的人，什么事都得管！打个比方吧，像罗和尚这样的家伙你说该不该管？还有徐锤子？照我看，早就该管了，早就该杀一杀这些人的威风了。“杀！”父亲突然做了个下劈的手势，吓了我一跳。他沉吟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决定。“去，你现在就去让罗和尚把他家的驴杀了，再让徐锤子明天把他的那头种猪给我宰了！”
我说，要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