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里间,看见雾气腾腾,只有香草的白皮肤在瓷盆里面若隐若现,见到我后,她一下子从瓷盆里面站了起来。过来呀,傻瓜,这里有一架上天的梯子,香草说着,随后伸展双臂,作出向上攀爬的样子。我看见她的屁股在热气的包裹中像一团蘑菇云,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而挤兑出各种形体;我看见挂在她胸前的两坨肉时而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时而像两只气球;我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在水中燃烧的火焰,跳荡着,将熄却未熄。我朝她走过去,朝她猛地吹了口气,她便飘了起来……我闭上眼睛,不停地朝她身上吹气,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为止。当她越飘越高越远以后,我感到自己也被什么东西拽了起来……
难道这就上天了么?
我一边满怀狐疑地跟随香草往高处飘去,一边胡乱踢蹬着我的双腿,与此同时,我的胳膊也在水中扇动起来。我的耳朵里面尽是喧哗的水声,我的内心深处全部被一种意志所盘踞,这个意志就是:水!我必须从天上把水带回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屏住呼吸用力地朝一条缝隙里面钻进去。
如果不是香草的哭喊声把我惊醒,我后来不知会钻到哪里去。我觉得自己已经就要钻到了云层的背后面了,只要再继续用点力,那条缝隙就马上会变成一条水渠。恰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我的耳边传来了香草的哭喊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香草哭喊的原因不是由于痛苦,而是因为幸福过度。她的指甲壳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脊背,原来装满清水的瓷盆变成了一片殷红,里面的血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她的体内,有少量的来自我背部被她抓破的伤口。然而,我还是不明白香草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叫喊声,尽管她后来的解释让我非常满意(她说,傻瓜呀,你真行,我和老三结婚这么久了,我还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幸福过呢;她说,我总算上过一次天了,晓得了上天的滋味,难怪许花子那么情愿牺牲一切陪你去天上呢;她说,有了这一次后,我便是你的仆人了,什么时候你想上天就叫我一声吧,求求你了;她还说,……,她喋喋不休,都是因为幸福过度),但我无论怎样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去找水,结果找回来却全是血呢?我盯着瓷盆,蓦然想到了上回在天上看见的那条红色的河流,也许,这盆子里面的水就是从那条河里流过来的呢,我想。
黄老三只带我去焚尸房参观过一次,之后他就拒绝了我想进一步了解他的工作细节的要求。他说,“傻瓜呀,你还是回去继续放你的牛吧,你以为把一个人彻底烧透烧成灰粉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我这是在灶门口烧柴么?没有那么简单!人是什么东西?你晓得吗?让我告诉你,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结实最坚硬的物质,不像柴火,一烧便着,一着便透,人可不是能够随便烧透的。”说着,黄老三打开火炉子的一个洞眼,让我把头伸过去瞧。“看见吧,里面的这个老家伙即便是在熊熊烈火之中也经久不化!”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用一根长长的铁棍在那具尸体上捣鼓过来捣鼓过去,就像是在翻烤一只玉米棒一样。虽然洞眼上装有一块耐火玻璃,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气浪在炉子周围盘旋。我很快就大汗淋漓起来。我觑着眼睛打量着神情严肃的黄老三,他倒像没事似的,额头上连一颗汗珠也没有。走吧走吧,黄老三推搡着我,嫌我站在那里有些碍手碍脚。“如果你不愿意马上回去放牛,你就在这里陪几天香草,你看我整天工作这么忙,她一个在家里也怪冷清无聊的,你就陪她说说话吧,”黄老三说,要不然,你带她回家去?
我说,村里的井都干完了,到处都没有水,香草不愿回去呢。
我知道,黄老三说,是我老爹派她来找我回去抗旱的,但你看看,我怎么走得开身?再说,到处都在干旱,都在死人,我能够离开我的工作岗位吗?离不开是不是?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他们,我离不开!
我问他一天能烧多少个死人。
他回答说,这没准,有时多有时少,不过最近比较多一些。
我问烧一个死人他可以得多少钱。
他回答道,两块五毛,当然,超过一定数额后还会有奖金的。
我问他是不是天天盼死人。
他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一定希望我们都死掉,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多拿一些钱了。
我说,……
“你烦不烦啊!”黄老三恼火地冲着我吼道,再这样罗罗嗦嗦的,当心我现在就把你推你炉子里烧掉!
雷声不打死去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在火葬场期间没有听见过一次惊雷,因为人都死了,你还打他干什么呢,那不是在白白浪费力气吗?在这几天夜里,我就睡在太平间隔壁的一张架子床上。这张简易折叠床是黄老三从他们单位借过来的。最初,香草让他把床支在他们卧室外面的客厅里,但黄老三说那怎么行呢,这样热的天气,大家晚上睡觉都要赤身裸体的,不方便嘛。后来,香草也就不再坚持了。他们的房间原来就不大,由于香草喜欢洗澡,卫生间扩大后占去了过道的大半截,所以除了卧室里面放了张大床,客厅里放了张饭桌,厨房里放了些灶具外,其他的地方就不能摆放多少东西了。我觉得老三的话是有道理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即使他们夜里睡觉不脱衣服,我也要把自己脱个精光的,否则的话,怎么睡得着呢?
黄老三说,你们别以为太平间是专门存放死人的地方,许多活人都争先恐后地去那里睡觉呢,尤其是在这么炎热的夏天,你想去那里睡还不一定排得上铺位呢,我以前经常在那里睡觉,比家里舒服多了,若不信的话,傻瓜你过去试一试就晓得了,你看我是不是在害你。
我去试了一夜,果然很舒服。
我没有骗你吧,傻瓜?第二天傍晚黄老三回家后问我,昨晚你是不是睡得很踏实?
我回答说,是的,里面很凉快,我上床后不久就睡熟了。
隔壁那间更舒服,像个冰窖似的,可惜那里没有床位了,不然的话我今天晚上也要去那里睡的,黄老三笑道。在他笑的时候,我看见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埋头做饭的香草。
由于昨晚的觉睡得踏实,今天一整天我都显得精神抖擞。香草自然很喜欢我的这种状态。你真的不怕鬼么?我们在雾气缭绕的瓷盆里躺下来后,她不断地用手指头挠着我的胸脯,把水浇淋在我的肋骨和肩胛上,然后从上到下地舔着我的身体。香草真让我欲死欲仙。我想,神仙的生活恐怕也不过如此罢了。在香草不停地撩拨之下,我的身子由柔软渐渐变得僵硬起来,浑身如同一张紧绷绷的弦。此刻,箭在弦上,我不得不发。在恍惚迷离中我感到有数不清的箭簇从我的体内发射出来,伴随着香草“嗷嗷”的叫好声,我一鼓作气射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然后,我又重新回到了柔软无力的状态里,爬在瓷盆的沿子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再往后便睡了过去,直到水冷了,我醒了过来,看见香草趴在我的胸前,像一块被水浸泡过度的香肥皂,光滑而柔软地耷拉在我的身上。我推了她一下,她就滑进了盆子里,醒了。
黄老三并不关心我这一整天是怎么度过的。坐在饭桌前,他对我们说,今天他一共烧掉了二十七具尸体,其中有一个家伙像块石头,怎么也烧不透,最后不得不找人帮忙将他从炉子里拖出来,又重新在上面淋了些汽油……
听到这里,香草“哇”地吐了一口,捂住嘴巴就往厨房里面跑去。
娘们就是这个样子的!老三没有理会香草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有点真功夫哪儿成啦,你说是不是,傻瓜?
我说就是,可是,你这和烤红薯有什么区别呢?还有咱们村烧石灰窑的,我看不出区别在哪里。
这你就不懂了,老三抿了口酒,说道,红薯是红薯,石头是石头,你是你,香草是香草,我是我,不能混为一团的。
我说就是……
就是什么呀!这时,香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冲着老三骂道,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你知道吗,连你打的嗝放的屁都带着死人味道,我再也不会和你睡觉了!
黄老三蜡黄个脸,又闷闷地喝了口酒,然后俯在我耳边挤眉弄眼道,傻瓜,我们来商量一下吧,今天晚上我去外面睡,你在家里陪她,好啵?
我有些犹豫,就瞟了瞟香草。香草说,你们黄家的人都他妈的是饭桶!废物!难怪你妈生的全是丫头呢,你黄老三虽然长了个鸡巴,但除了会去捅捅死人外,还有什么鸟用!不是和女人一样么?傻瓜,你还犹豫什么,今晚你就留在家里陪我,让他这个死鬼去太平间享清福去!
说完,香草就跑进卧室里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你妈的×!黄老三站起来猛地推了把桌子,朝屋子里吼道,老子白天在外面听人哭,晚上回家你听哭,老子也早就受够了!让傻瓜日你吧,我今晚可要出去睡了。对了,如果傻瓜也日不好你,我看过几天回去把罗和尚家的那头驴子,还有徐锤子家那头种猪都牵来,你这个烂货!骂过后,他便朝户外走去,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叫嚷道:看他们不日死你!
黄老三前脚刚出门,香草后脚就跟了出来。我看她脸上并无泪水,估计她刚才在里面是假哭。我说,香草啊,我看还是我去外面睡吧,那里挺舒服的……
再舒服也比不上上天舒服啊,是吧?傻瓜,来,过来,屋子里这么热,让我们都把衣服脱掉吧,听话,傻瓜!过来,别难为情,你不好意思脱就让我来帮你脱!香草急不可耐地弯下腰埋下头,在我的两腿之间忙乎起来。她先是有点费劲地解开了我的皮带,然后从皮带下面抽出我身上的汗衫,再后来便将我的裤子一直往下褪到了膝盖以下。我低头抚摩着香草光滑油亮的发丝,呆呆地站在那里,张开嘴巴发出“嗷嗷”的狗一般的呜咽声。我叫了一会儿就感到口干舌燥了。这时,香草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地将我的脑袋往她身下按去,直到我的整个脑袋都钻进了她的裙子空里。我感到眼前蓦然一暗,我似乎被装进了一个袋子里,里面除了我大脑袋外还有两根光滑的树干。我抱住树干,在里面胡乱翻找着出口。哪里有出口呢?我举头朝上望去,看见了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坪,大概是因为天旱的缘故,那些草都已经枯黄了。我伸手摸了摸草茎,你瞧怎么着?我摸到了一片湿地,湿漉漉的,好象刚刚才下过雨。于是,我跪了下来,将嘴凑上去,一口一口地啃食起来……我听见香草在我头顶上大叫大嚷,喊来喊去只有一个字:“天,天,天……”,喊到后来又变成了两个字:“天啊,天啊,天啊……”,喊到最后却连一个字都没有了。
香草竟然站在那里睡着了!
当我从袋子里面钻出来看见她睡觉的样子时,我吓了一跳。我用手掌在她眼前连晃了几下,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确是睡着了。两条腿就那样叉开着,背部靠立在一张椅子的后背上,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带着过度幸福的微笑。
我落坐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仔细端详着这头熟睡的母牛,在我眼中,现在的她就像一头长得浑圆健壮的母牛,因为我只见过我的那头沙牛曾经以这样站立的姿势睡过觉。
屋子里面越来越热了,我不免怀念起昨晚睡过那张架子床来。
我想,此时黄老三一定是睡得舒服极了,黄老三啊,今晚你可讨了个大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