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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旱在继续。
怀堂老爹坟头上的那道大口子越裂越大了。我依旧每天去找怀堂说话,我告诉他,这里要出事了。我说,这些天老是只打雷不下雨,不出事才怪呢。我说,这一带的庄稼早就等着水喝了,但哪里有水它们喝呢,连我们人喝的水都不够了。
我说的是实话,真的,要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变得和这些干瘪的稻穗一样,软蔫蔫地趴在地上了。
村里原来有四口井眼,现在有两口已经打不上来水了,另外两口井看样子也撑持不了多少时日。这两口井都挤在村子北面,一口位于罗和尚的家门前,一口在黄树林家门前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下面。我听父亲说,罗和尚已经在悄悄地动自家门前那口井的心思了,他想收费呢,井是公家的,他罗和尚凭什么收费?没有一个人愿意交钱给他。昨天我去打水,罗和尚硬是扯住我的扁担不让我把水担走,我说了句诅咒他的话,我说:和尚啊,你要遭报应呢,难道你没有听见天上的雷声吗,那是老天爷对你发出的警告呢!你瞧他怎么说,他说,老天爷?谁见过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了?你见过吗,傻瓜?如果你见过,你为什么不去向他讨水喝?!罗和尚最终没有让我把那担水挑回家,他把我已经装在桶里的水重新倒进了井里,末了还踢了我屁股一脚。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到天上告他一状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上不了天了,找谁去说也没有用。我只能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和牢骚来对怀堂讲一讲。
我说,怀堂老爹,如果你也不帮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能够帮助我了。
打不回去水自然要被父亲骂一顿。骂过后他便自各儿挑着水桶出去了,天黑定以后,我听见白铁皮桶从田埂那头一路咣当咣当地响过来,听上去桶里面是空的。果然,父亲也挑回来了两只空桶。他放下扁担,二话没说,就重新消逝在了黑暗深处。
我问母亲,父亲这么晚了,又出去干什么了?
母亲说,鬼晓得。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去找村干部开会去了,他在罗和尚家吃了闭门羹,肚子里面有怨气,就想去村长那里反映一下情况,研究研究如何制服罗和尚日渐嚣张的气焰。可是,村长不在家,村长又去上面开会了。于是,父亲又来到治保主任家,可是听说治保主任正在会计家打牌,于是他又摸黑来到会计家,结果会计老婆说,他们俩去看老何出纳了。这样,父亲又来到前任出纳家里。老远就听见出纳家里一片吆喝声,大家正在闹酒席呢,父亲心想,这帮人还是见外啊,我与你们共事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是把我当外人,连吃酒都不喊我一声。父亲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走到老出纳门前的稻场上,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朝他奔了过来,就在黑影距离他约莫五六步开外时,他才看清楚那是一条栗色的卷毛狗。狗的全身都是黑不溜秋的,只是呲咧着的牙齿雪白刺眼。他听见狗嘴里发出一阵恶狠狠的呜咽声。俗话说,咬人的狗是不叫唤的。眼前的这条狗恐怕就属于会咬人的狗。父亲弯下腰,顺手抄起一根竹棍,狗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我的父亲才扯开嗓门喊了起来:“老何!老何!”狗大概是听出了父亲的来意,就“汪汪”地叫开了。在狗吠声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面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谁呀?花脑袋问道。
是我,父亲回答,你们家什么时候养了条这么恶的狗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贵人,忙嘛,你当然是不知道的,花脑袋说,她是老何的老婆,她已经认出了我父亲,就哗地一下把门全拉开了,一边拉门,一边高声叫嚷道:
“今儿个是怎么了?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大家都来了,就差你了呢。”
父亲看见那条狗回到了草垛里,就扔下棍子,进了里屋。他看见会计、治保主任、妇联主任都在座,老何坐在首席,桌子上放着两只空酒瓶,满屋子里都是酒气在荡漾,地上则披了一层烟屁股头。你们都在啊,父亲嘀咕道,喝酒呢,都不吱一声。
老何没有起来,他坐在板凳上,像半身不遂似的,只是将上半身简单地挪了挪。是什么风把你这个稀客给吹来了?他斜眼瞅着我父亲,道,现在你真是个贵人了呢。
父亲讪笑着,一屁股坐在八仙桌的下方,老何好了呀,怎么没听你恩一声?他问,见对方没有回答,就补充道,早知道你已经痊愈了,我就该早点给你办个交接啊,是不是?
老何还是没吭气。这让父亲心里没了底。依照他平时的性格,他早就要拍屁股走人了的,但今天他是来商量事情的,于是他把心中的火气压了又压,说道,你们今天都在,有件事我得与大家商量一下。
父亲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去罗和尚门前的井里打水的遭遇,最后,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如果这事我们都不能处理的话,往后的工作恐怕无法开展了,群众的意见大着呢,像罗和尚这样的见利忘义的小人不整一整怎么行?太猖狂了!这简直就是公然向我们集体宣战嘛。
父亲一口气说完,大家仍然沉默不语。过了会儿,会计终于开了口,他说,不至于吧,罗和尚这个人是有点问题,但还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嘛。不过,你放心,我们村委会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
怎么处理?父亲问道。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会计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向你宣布一项决定,是村长临走前交待的,当然也是我们村委会的意见:明天,喏,最好是明天,麻烦你抽个时间来村委会一趟,你把手头上的工作与老何交接一下吧,反正他的病已经好了,他是老同志,经验也比我们大家都丰富些。就这样决定了。
父亲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回家之前,父亲最后一次行使临时村干部的权力,他绕道去了趟小学,去看望那些城里来的实习生。再过几天学校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考试完了就是一段漫长的假期,假期过后他们还来这里吗?这是父亲想知道的。实际上他对这些年轻的娃子们了解得太少了,甚至连他们每天吃什么怎么睡的觉都不知道,这像一位干部的行为么?父亲一路上都在深深地自责。太官僚了!他骂道,真是官僚啊。他就这样一路骂骂咧咧地来到小学操场前。他站在操场中央,仔细打量着这几栋破破烂烂的砖瓦房,他从来没有感到这座就坐落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学校像此时此刻这样破烂过,这是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应该呆的地方吗?太官僚了!他对自己生气,对村委会生气,对上面生气,心想,如果再让他再多干一段时间的村干部,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学校建好的。没钱?怎么是没钱呢?没钱他们还能整天吃吃喝喝,没钱村长还能坐飞机出去“开会”?不是没钱,而是太官僚了啊。
父亲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走进教师宿舍区。西头的那几间全是黑灯瞎火的,自从实习生们来了以后,原来的民办老师们都回家干自己的事去了,整座学校六个年级都交给了这几个城里来的娃子,这象话吗?不象话啊!你们工资照拿不误,却躲在家里侍弄自己的农活,这叫什么,这叫剥削,懂吗?剥削呀,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行为了。父亲对着那几扇黑灯瞎火的门窗咬牙切齿了半天后,这才慢慢走向一扇敞亮的窗子前,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高声问道:
“有人吗?”
当然有人啦。六个学生娃都在。他们正躲在一间屋子里打扑克呢。听见父亲的叫喊声后,他们急忙把扑克收进了备课桌里,每个人顺手抓起一本书,装出正在聚精会神地备课或讨论问题的样子。
门开了,父亲走了进去,脸上现出慈祥的笑容。
“我对你们关心不够啊,”他一进门就说开了,他说,“这些天来让你们受苦了!你们已经来这里实习三个多月了吧,什么?四个多月了!我的天,古人讲光阴似箭时光如梭,果真这样啊,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工夫半年就要过去了,是吧?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你们得注意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怎么革命?是吧。在我的印象中,你们刚来的时候个个都要比现在长得白净结实些,可是现在呢,来,都站在这边的灯光下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瘦了,你也瘦了,你们都瘦了啊。惭愧啊,我们这些做领导干部的,一个个整天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们有愧于大家啊。哦,对了,问你们一件事情:前几天天上打雷对你们没有什么影响吧?没有把你们谁的身子骨打出问题来吧?要是出了问题,谁负得起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好了好了,我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了,下面你们自己忙吧。唉,真不知道上面在干什么!”
父亲罗罗嗦嗦地自顾自讲完这席话后,从宿舍里面退了出来,几个学生娃要送一送他,被父亲拒绝了。回去吧,他挥挥手,冲着站在屋檐下的他们笑了笑,道,回去,进屋去早点休息。然后他反剪着双臂走出了校门。
就在父亲刚刚走出校门时,天空中划出一道亮光,好象有人用手电筒在夜空中寻找星辰似的,这亮光并不强劲,但夜空漆黑,它也就因此显得分外醒目。父亲仰起脸朝空中注视了片刻,随后听见一声霹雳:“轰隆—叽哩—啪!”
雷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被这声炸雷高高地抛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床板上。炸雷将我从梦中抛出来,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刚才还紧紧包裹着我的那个梦已经无影无踪了。这声雷打得非常奇怪,好象不是打在天上的,而是击打在我的脑壳里。我感到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同时,门窗也在嗡嗡作响,甚至房屋也在左摇右晃,嗡嗡作响。我一骨碌从床板上坐了起来,趿拉着鞋子朝外面走去。
炸雷过后是一连串巨石滚动的声音,石头撞在石头上发出沉重的轰鸣,一会儿所有的石头好象都淤积在了山凹里,一会儿又好象刚刚从山坡上放下来,你追我赶,热闹非凡。在巨石翻滚的间隙,我似乎听见了一个人的喘息声,又仿佛是在打鼾,总之,鼾声和喘息声相互交织成一片,汇合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深处……
我决定去隔壁的房间里找母亲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的床铺还是热的,人却不在。我摸了摸,喊道: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回答我的是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轰隆—叽哩—啪!
我来到户外,在稻场上走来走去,看见周围的树丛、竹林和草垛,它们似乎都在雷声的击打之下摇晃着,仿佛站立不稳的夜行人。我想到了我的牛,它们该不会被雷打死吧。我跑进牛圈里,打开门,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叫声。我看见我的两头牛一动不动地站在牛圈的一个角落里,四只牛眼在闪闪发光。我一边“哞哞”地叫唤着一边朝它们走过去,但我发现面前被拦了一道厚厚的墙壁,这墙壁是透明的,而且还发出嗡嗡的叫声,我使劲推了推,才向前勉强迈出了一小步。我感觉自己好象走进了一张蜘蛛网里,手和脚都被什么东西裹住了。怎么回事呢?我想起上一回在山上拍打蚊虫的事来,于是也不停地拍打起两只手掌。在我的拍打声中,这道由蚊虫们堆砌而成的“墙壁”终于土崩瓦解了。我靠近了牛。我把手掌按在牛背上,但我感到牛并不在我的手掌下面。也就是说,我的手掌下面不是我的牛,而是千万只蚊虫,它们像一张厚重的麻袋披挂在牛背上,即便我把双手放在上面摸来拂去,它们仍然无动于衷。摸完牛背,我又摸牛肚皮,肚皮上也是厚厚的一层。牛啊,你们遭罪了!我说,说着,我就开始拍打起来。然而,这次真是奇怪,无论我如何拍打,蚊虫们都不肯落下。我已经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也感到自己的身上趴满了一层蚊虫,浑身上下奇痒不止。于是,我转而拍打起自己来……
这时,我隐约听见母亲在喊我:“傻瓜啊,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蹦跳着从牛棚里出来,看见母亲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她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面,脸朝天上仰着,就以这样的姿势不停地呼喊着我:傻瓜呀,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这里耶!我回答道。
但看上去母亲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她依旧坚持着那样的姿势和那样干涩的声音呼喊着我。直到我来到了她的面前,才发现母亲已经聋了。
大家都聋了。村子里的人全都聋了。他们都是被昨天晚上的那声炸雷给打聋的。我聋了吗?没有,好象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聋。
第二天,我去罗和尚家门前担水,水桶磕碰在忐忑不平的石沿上发出玎玲咣当的响声,但没有一个人听见。若是放在平时,一定会有人冲着我喊叫:傻瓜,你就不能轻点吗!但在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我。一路上我看见许多耷拉着脑袋的人,他们面面相觑地看着我走过,半张着嘴巴,口水淌在下巴上,一副瞌睡没有睡醒的倦怠相。我来到罗和尚家门前,故意把白铁皮桶往石阶上一撂,然后放下吊桶,使劲地摇晃起井架来,一边摇,我一边觑着眼睛从胳肢窝缝里偷看着罗和尚的房门。那是一扇被蜂子和虫子啄得千疮百孔的木板门,此刻它虚掩在我的屁股后面,一条杂毛狗趴在门柱旁,两条前腿朝前伸展,脑袋匍匐着搁在前腿上,眼睛眨巴着,耳朵低垂,仿佛两片枯叶。我知道它曾经是一条嚣张轻狂的狗,虽然从没听说它下口咬伤过谁,但它爱叫在全村是出了名的。但这次它却变成了哑巴。还有,每次我来打水时罗和尚一定会出现在门口的,但这次却没有看见他的影子。罗和尚会不会在昨天晚上被雷打死呢?我在心里嘀咕着,准备在打满两桶水后去他屋里面看一看。
然而,我却怎么也打不满两桶水上来。吊桶放下去,只听见“当啷”一声,好象什么东西扔在了石头上,半天我才从井下面拉出小半桶水上来。打到后来时竟然连一滴水也打不上来了。我懊恼地蹲在井边,将脑袋伸向井口,朝井底下大声喊叫道:“喂——”,结果听见一长串跌跌撞撞的回音。就在我准备继续喊叫时,屁股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回头,看见徐锤子和他的种猪站在我身后面。锤子懒洋洋的,好象没有睡醒,种猪在他身后哼哼着。
傻瓜,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我朝井里面指了指,说道,没水了。
什么?!锤子也蹲了下来,问道,边问边翘起屁股朝井下看。
我说:没水了。
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大得震得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面挪了好几步。
没水了!我也提高嗓门喊叫道。
徐锤子估计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就悻悻地离开了井沿,抖了抖手中的那根拴在猪脖子上的绳子,朝小学那头走去。
去哪儿?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罗和尚双手提着裤腰带从屋里走了出来。
傻瓜,你小子竟敢趁我睡觉时偷我的水!罗和尚叫喊起来,边叫边踢了狗一脚,被踢的狗只是甩了几下尾巴,身子却仍然匍匐在地上。罗和尚有些恼火,弯腰捡起一根柴火棍,我见势不妙,挑起半桶水赶紧溜掉了。
回到家里我告诉母亲:罗和尚的井里也没有水了。
母亲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