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不吃鱼,她嫌鱼腥,但母亲煎的鱼实在美味可口。我在灶门前着火时就闻到了锅里的香气,生姜、花椒和香葱的气味从锅盖下面袅袅而出,使整间屋子都奇香无比。这香气让我饥饿难耐,可是父亲没有回来,我们一般是不先吃的。
父亲呢?我问。
母亲张了张嘴,嘀咕了句什么。
他怎么还没有回来啊?!我喊道。
什么?!母亲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一只大碗将煎好了的鱼盛起来,放在灶沿上。最后见到锅里面还剩些鱼汤,就用一只小盅盛起来,递给我。趁热把它喝了,唉,谁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才回来呀,她把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端着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我听见雷声仍然在越来越暗的夜空里滚动,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大半天的雷声了,我不仅没有觉得烦躁不安,反倒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而每回到这个时候,屋外一定是鸟鸣啁啾,狗吠猪哼的,但今天,这些声音全都听不见了。
我放下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与他同时回到家里的还有一条惊人的消息,父亲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
“赶快收拾东西,要地震了!”
我听见他和母亲在灶门前唧唧咕咕地议论着什么,于是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厨房里。傻瓜啊,要地震了呢,母亲哭丧着脸,把围裙系上又解下来,再次系上时,她把装满鱼的碗倒扣在锅里,叹了口气,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真的要地震,我们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我问什么是地震。
父亲白了我一眼,道,地震?地震就是地上裂开一道大口子,把我们全都吸进去。
那我们不是都要死掉么?我说。
傻瓜!当然都得死,父亲说,不死,你还能飞天么!
我心想,既然谁也逃脱不了一死,不如现在就去抓紧时间睡它一觉呗。我懒得再听他们瞎议论,就又摸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来。雷声仍然没有停息,不过不再是滚天滚地的样子了,而是渐渐舒缓了下来,这阵雷声与那阵雷声之间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就在雷声与雷声的间隙中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梦见怀堂老爹坟上的那条口子越裂越大,最后变成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怀堂叉着腿站在沟壑的两边,他让我学他的姿势站着,但我非常害怕掉进深沟里。怀堂笑嘻嘻地说道,傻瓜,怕什么,有我呢,来,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拽住他后背的衣襟。怀堂老爹的衣襟实在是大啊,我稍一用力,它便从下到上整齐地裂开了,越裂越大,最后分成了两半,我扯着他的衣襟,恐怖地喊叫着,在我喊叫声中,怀堂的背脊竟然也自上而下裂开了,如同被人用刀子划成了两半似的,我看见他的肉他的骨头他的肠子和心脏,却不见一滴血。我更加惊恐地喊叫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已经彻底地分成了左右两半,而在他的身体分开后,我看见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分裂,迅速就裂出了一道深沟。我站在沟壑两边,叉着腿,动弹不得。这时,怀堂突然扭过半边脸来,呲牙咧嘴地对我吼叫道,你这个傻瓜,怎么把我身子撕成了两半啊,你得赔我!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来抓我。他的手指像鸡爪一样瘦骨嶙峋,上面还长满了倒挂刺。我急忙躲闪,结果,脚下一滑,哧溜哧溜地掉进了那条沟壑里……
“傻瓜,快醒醒!”母亲坐在床沿边上,反复摇晃着我的身体,“你做噩梦了,不要睡了,起来帮父亲搭棚子去。”
那个夜晚似乎比所有夜晚都要漫长得多。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木料和竹子,就在门前的院子旁边搭建着棚子。先是挖坑支架,每栽下一个支架,他就要直起腰身昂起头看上几眼天空,天上黑黢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来回滚动的低沉的雷声。
“上面在干什么呢?”我听见他不时地嘀咕着这句话,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我提问。
上面在干什么呢?我也模仿着他的样子,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一遍一遍咕囔着。要是我还能够上天就好了,我想,如果我能到天上去看个究竟的话,也许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个问题了。问题是,我现在再也没有上天的本事了。以前,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到天上去,你们却不相信我,现在,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了,你们又来问我,我去问谁?想到这里,我闷闷不乐起来。
棚子搭建好了,地却一直还没有裂开。在我看来,父亲搭一间这样的棚子并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大地真的要裂开,无论我们搭多少棚子也没有用。
母亲在屋子里面叮铃哐当地收拾东西,把一些破絮乱布片什么的陆陆续续搬到院子中央,把一些锅碗瓢盆坛坛罐罐收在一起堆在门槛旁,然后喊我们进去搬。父亲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来了气,他冲母亲吼道,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用处!母亲说,那你告诉我,该搬什么东西,你看,这个家里面除了这些破玩意儿外,还有什么值得搬的呢?父亲进屋里转了两圈,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无话可说。
等到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屋时,地还是没有裂开。雷声依然在夜空深处滚动着,天还没有亮堂的迹象。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我走到发着呆的母亲身边,对她说道,可能是天上的神仙在结婚呢。
什么?!母亲的耳朵大概被雷声打出了茧子,现在她已经很难听清楚别人的话了。我不得不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次,她好象听清楚了,咧开嘴巴笑了笑。
父亲的耳朵好象问题不大,他在一旁听见我的声音后走过来,仰着脸,说道,傻儿子,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有心说笑话,亏你说得出口!
我说,就是。
就是什么?父亲反问道,结婚,你什么时候见过神仙结婚呢?
我当然见过的,许花子不是就结过婚么?我在心里反驳着他。
母亲说,也许我们的傻儿子说得没错呢,这雷声听上去就像是鼓点一样,喜鼓打了一天一夜,神仙们也该休息休息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不久,天上就安静了下来,雷声停止了。
3
地震的消息是由几个城里来的学生娃制造出来的。他们是中师的实习生,总共来了六个人,两男四女。我曾经见到过其中的一个男孩,瘦高瘦高的,戴了副眼镜,走路的样子好象一只在田埂上觅食的小公鸡,总是低着头,亦步亦趋的。那天他来我们家找我父亲问什么事。几个月前,我父亲当上了村里的临时出纳,原来的那个出纳老何何传名得了慢性红眼病,所以村里就推选我父亲代替他一阵子,直至老何的眼睛不再红了为止。虽说是临时的,但父亲似乎干得比谁都起劲,他也像个干部似地早出晚归,整天反剪着手臂在村子里四处游走不停,母亲和我常常一连好几天看不见他的人影子。母亲只能从被褥里的温度高低来判断父亲昨晚是否回过家。你瞧,这里还是热的呢,她每天早上都这样说,以此来提醒我父亲的存在,虽说这样的存在多少带有虚拟性,但总比不存在强啊。说实话,我很有些看不起那段时间里的父亲,算老几啊,值得你这样起早贪黑的么,连家里的活都全给耽搁了。我知道母亲对此也抱有怨气,只是她敢怒不敢言。
那个实习的学生娃是中午时分来我家的,父亲被人叫出去喝喜酒去了,母亲倚着门槛接待了他。当时我正在明清家的后院阴沟里挖蚯蚓,由于那座楼房长年累月无人照料,门前屋后积满了落叶,阴冷又潮湿,蚯蚓多得不得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热衷于钓鱼,开春后的黄梁河里到处是鱼,随便在钩上挂一块蚯蚓肉,哪怕是一坨散发着蚯蚓气息的泥巴,也能够很快钓起一条大鲫鱼来。我钓了很多很多的鱼,以致于母亲拿它们没办法,不准我再钓了。于是我就偷偷地钓,钓起来后又重新把它们放进河里。我觉得这样做比吃了它们更有乐趣。当我挖了满满一杯子蚯蚓从竹园边走出来时,迎面就看见了那个瘦高个儿的男孩,他正沿着田埂走过来,耷拉着脑袋,眼镜片在正午的阳光辉映下一闪一闪的,仿佛投射在河面上的波光。我正要招呼他“等一等!”,他却拐上了堰塘旁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道,消逝在了绿油油的稻田深处。
回到家里,我问母亲,刚才从我们家出去的那个家伙是谁。
母亲笑道,你怎么能说别人是家伙呢,他不是家伙,而是一个学生娃,从城里来我们村实习的,教小学生念书呢。
他来我们家干什么?我问。
母亲回答,人家是来找你父亲商量什么事情的。末了,她补充了句:屁大一个官,还是临时的,都让他掉了魂!
我说,就是。你应该留下他和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我说。
就是呀,我留他,他不肯嘛,母亲说,他也许更愿意去黄老三家吃喜酒,你父亲现在也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