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明清就带着我和许花子一路狂飙,来到了一根大树模样的高楼前。
好大一棵树啊,是你栽的吗?我羡慕地望着明清。
“当然是我栽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有板眼栽这么一棵大树呢!明清说,傻瓜,你可能不晓得,这样的大树是不需要你费力气去爬的,它和我们小时候爬的那些树可不一样,而且它枝繁叶茂,能经受得住无论多么大的风雨。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将会看到,这棵树上会住满人群,他们再也不会下到那片可恶的大地上去了……”
在明清自言自语的时候,我一直仰着脑袋往树梢上面瞧着,不管我多么瞧不起明清,但看见眼前的这棵大树后,我还是禁不住要对他肃然起敬来。明清啊,你真是了不起!我在心里说道,同时,为了彻底看清楚这棵大树的树梢伸向了哪里,我索性躺倒在了地上。
许花子走过来,用脚尖碰了碰我的腿,说道,傻瓜,起来,干什么呀你!丢人现眼的。
我说,我看见天了,天上有星星、月亮,月亮里面也有一棵树……
起来啊,许花子蹲下身子,仔细地望着我的眼睛,她说,傻瓜,我也看见了,星星和月亮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看见许花子的眼睛里面也满是晶莹的亮光,这些亮光覆盖住了我的整个视野,也使许花子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复到了我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飘逸状态。然而,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大一会儿,我看见亮光碎裂了,一些星星落到了我的脸上……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星星化成了一粒粒水珠。我问许花子她是不是哭了,怎么会呢,她也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把,然后甩甩垂散下来的长发,直起腰站了起来,起来吧,她用脚尖踢了我一下,说道,我们跟他上去吧,不用怕。我爬起来,看见许花子朝明清那边走去了,就急忙说了声“等等我!”,快步跟了过来。
明清没有理睬我们,他在一边抽烟,只见他刚把一个烟头扔掉,接着又点燃了另一支,用打火机在夜空中晃了晃,说道,还等什么?上去呀。他把烟头一弹,一颗火星划着美妙的弧线落在了草丛里。
就像明清说的那样,这棵大树是不需要我们费力气去爬的。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他推进了一种古怪的铁盒子里面,呼哧呼哧地向上面窜去。我看见无数的灯光在眼前明灭,由清晰转为模糊,直至彻底熄灭,大地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像一块巨大的烤糊了的烙饼,也像一堆干牛粪。我听见明清和许花子在大声争论着什么,从他们的口气里我感觉到他们是在争吵,但到了后来,许花子的心情似乎随着身体的不断上窜变得越来越开朗了,她的裙子也鼓了起来,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神仙啊,我暗暗地想到,只有到了天上,神仙才会具备神仙的模样。我也看见明清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慢慢地变成了我从前在天上见到过的那个大汉。我想,原来那个家伙就是明清啊,他故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原来是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迷迷盹盹地想着,身体轻飘飘地,降落在了一个平台上。
“到了,”明清说着,推了我一把。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风在耳边呼呼呼地吹着口哨,星星挂在明清和许花子的头顶,像一些瓦数很大的灯泡。我看见月亮,像一口堰塘,里面还有一群不会叫唤的鸭子。我正在犹豫着该往哪边走,明清扯了扯我的衣袖,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
什么?!我大声问道。我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撒尿去!”明清咯咯地笑道,“把衣服脱了,到这边来!”
明清将我们带到一个角落里,自己带头脱了衣服,又让我和许花子脱。我照他的话办了,可是许花子似乎很不情愿,她的双臂一直紧紧地环抱着自己身体。明清有些恼火,他冲过去,还没等许花子反应过来,就撕掉了她的裙子。许花子嘤嘤地哭起来,同时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像一只被剥光了皮的青蛙原地跳跃着。
都给我到这边来!明清命令道。
我看见明清赤身裸体地站在风中,双手叉腰,像天神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平台边沿上,他的鸡鸡像一截吹火筒朝外面伸了出去,然后他把它搁在一根锃亮的钢管上。他说,傻瓜,你过来呀,来,像我一样,这么搁着。我按照他的样子试图把自己的鸡鸡也搁在钢管上面,但是,我的小鸡鸡呀,和我一样,也像是有恐高症似的,缩头缩脑的,怎么也搁不上去。
怎么搞的!明清不满地冲着我叫嚷着,他嘲笑我道,傻瓜呀,你不是挺像个男人的吗,怎么,现在不中用了?
奚落完了我后,又转身去嘲笑许花子,他说,你这个骚女人,你看呐,老子是不是不中用的东西,你可要看清楚些,是我的东西大还是姓朱的大,还是傻瓜的大!
许花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
明清走过去,用力地将许花子的手扯开,他吼道:你看啊!
但许花子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依然抱着胸部怔怔地站在我们身后。
好吧,明清看见我一副呆瓜样,就缓了口气,说道,你只需伸出去就行了,注意,撒得越远越好!
我敢向老天爷保证,这是我一生中撒得最长最欢的一泡尿,没完没了的尿啊没完没了地向夜色扑去没完没了的尿啊没完没了地撒向黑暗的大地没完没了的尿没完没了地浇灌着你我她没完没了……我听见耳边风在呼呼地吹着,雨越下越大,淋湿了我的头发,我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不知道肚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水,只听见明清在喊:
“够了,傻瓜,够了!”
在明清的喊叫声中,我睁开眼睛,用手掌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窝,在恍惚中我看见一团黑影一边喊叫着“够了”,一边向下面飘去,起初是慢慢地飘,像一只被淋湿了翅膀的老鹰,后来越飘越快,变成了一块石头,砸向大地。我想,当年从我口里掉出来的一颗小石子就砸死了金玉,现在这块大石头掉下去该会砸死多少人啊。
我终于撒完了尿,转过身来,看见许花子依然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蹲在那里,和我一样,她的头发也湿透了,嘴唇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像一个刚刚从水塘里面爬上岸的女鬼,样子很是骇人。我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来,将披散在她脸庞两边的长发拢到她的肩头,又将她一把抱进怀里。许花子轻轻地呻吟道:“天啊!”
过了很久,我才从迷蒙混沌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感觉浑身酸疼,像是虚脱了一般。我听见许花子在我耳边说:
“傻瓜,你杀人了!你把明清推下去了。”
我?
当然是你,明清是你杀的。
我?
“不是你是谁!”
说着,许花子朝角落那边走去,当她回到我身边时,她已经穿戴齐整,穿的是明清的西裤白上衣,她还把我的衣服扔在我面前,穿上吧,她说,当心着凉了。
他们把我带进了一间装有铁栅栏的屋子里,我在里面蒙头大睡。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睡过一次这么长这么香的觉呢。许多人在我的睡梦中来来往往,怀堂老爹来过,明清也来过,金玉也来过,许花子来过又走了,走了又来。我的母亲来了,父亲来了,还有那些送明清乌龟王八的人都来了。来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来自天上的神汉,他一会儿那样高大一会儿又是那样的渺小,他一会儿那么和蔼可亲,一会儿又是那样的凶神恶煞。他们在我的睡梦中走来走去,同时又带着我在门与门之间进进出出。直到他们后来又把我放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出来的,我曾经回忆过这段往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是我自己把自己放出来的。
那天,我终于睁开了久久闭合着的双眼,我看见太阳、树、人群、街道、高楼、还有天空……统统从我的眼眶里面跳了出来,最后,我也跳出了自己的眼眶,脚踏实地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母亲始终是哭哭啼啼的,她翻来覆去的,只会讲一句话:
“傻儿子啊,这个天我们不上了,跟妈妈回家去吧。”
但我心想,既然有天,就不能不上,既然我以前上去过,今后就还有上去的可能。
当我们回到家里时,许花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半天了,还是那只红色的“屎壳郎”,还是那样飘飘欲仙的神情。但我敢肯定,她已经不是什么神仙了,她只是个女人,仅此而已。我听母亲在回家的路上讲,明清死后许花子曾多次来过我们家里看望我的父母,每次来还带了许多礼物,母亲说,许花子是个好人,可惜明清死得太早了,也不该就那么轻易地死掉。听她的口气,好象是在替明清的遭遇抱不平,同时也在替许花子这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而难过。但我可不这么想,我觉得明清已经够划算的了,虽说他最终没有能够爬到天上去,但他毕竟到达了半空中,而且还在上面撒过尿了,这不是他生前的愿望么?他也算是基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像我连一个愿望也实现不了,既无法在世界上找到一个比我更傻的人,又不能阻止自己不去思想上天的事。母亲还说,明清一死,许花子就接管了那家公司,至于那栋高楼后来是如何处理的,她无从知晓。她也曾经问过许花子,但许花子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她说,再说吧,反正不会拆掉的。许花子还问我父母家里的房子够住吗,如果不够的话,就把他们家的那栋小洋楼送给傻瓜今后结婚用。许花子的慷慨大方令我父母感激不已。
见到我后,许花子嘻嘻一笑,说道,“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说着,像变魔术似的,从屋檐后面变出两头牛来,正是以前与我朝夕相处的那两头牛。
我想,它们一定是被明清卖到天上去了,而现在,又被许花子从天上买了回来。
我接过牛绳,牵起它们便朝山坡上走去,尽管那座山已经不再完整,尽管那面山坡已不复存在了,但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消逝。
母亲在我身后面喊道,你这孩子,也不说声谢谢,怎么就走了?再说呢,你的身体也没有复原啊。唉——
当我把牛牵到山坡时,看见许花子开着她那辆漂亮的屎壳郎从后面追来,追到山脚下,她使劲地摁喇叭,喇叭一响,我的牛就停止吃草,就一齐抬头看着她。
牛啊,她有什么好看的呢,她又不是神仙,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吃草,待会儿天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