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大约半个小时，李婕狠狠心，终于一把抓起了电话机听筒，不过还没容总机的声音响起时，又把话筒放下了；她咬着嘴唇认真想了一下，才又拿起听筒。经师总机转团总机，然后很快接通了五连。
“……找谁？噢，找我们指导员呀？等等，喂喂，你是哪儿？什么？师医院？等着吧。”
线路不太好，话筒里响着嗡嗡的杂音。李婕将听筒紧贴着耳朵；她扭回头看了一下，客室的门关着。爸爸和妈妈都没下班，她提前回来了一会儿。本来可以在医院值班室打这个电话，但值班室人来人往，她觉着不方便，于是回家来打。
“喂——”话筒里响起周西南的声音。肯定是他——几乎与他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就立即得出了这个准确的判断。
“我是李婕，我有个事儿告诉你……”她对着话筒说，声音很高，但有些颤动。
“谁呀？”周西南又问了一次，这使李婕感到有点灰心，她只得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噢，是李护士呀，你好哇！”周西南笑着说——李婕想像到他这样说话时的笑容；一定在笑。她脸上也自然浮起了甜甜的笑意。
“你好。我找你有事儿……”李婕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低弱了。
“怎么？是不是我们连住院的病号不听话，触犯了院规？”周西南问。
“不是不是……我有要紧的事儿告诉你，电话里不太方便……”
对方无声了，大概是在考虑什么。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李婕满怀希望地问了一句，随即神经紧张地等着回答。
“哎呀，今晚上星期六，该我在连里值班，不行呀……”周西南语气带有歉意。
“那么明天吧？明天星期日……”李婕讷讷地说，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
“好吧！明天谈……在什么地方呢？”
糟糕！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儿呢？是呀，在哪儿谈呢？以往见面是他来医院看病号，在病房里谈当然不行；在家里也不行——爸爸妈妈星期天都在家；或者到公园？不行，不好张这个口……一瞬间，李婕脑子里飞快地掠过无数设想，又飞快地一一给予否定……不过，在她的回答没说出之前，对方大概觉出了她的踌躇，于是痛快地说：
“这样吧李护士，明天上午九点在师部大门口见面，行吧？”
“行，行，”李婕连忙回答，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感到浑身轻松。放下电话后，她到厨房里去做饭，一边洗菜、切菜，一边哼着一支心爱的歌儿：
“五彩云霞空中飘，
天上飞来金丝鸟儿……
这顿晚饭李婕吃得很少，不住地愣神儿，对于李亦农和季芳在餐桌上向她询问的所有问题，她都是一副敷衍的态度，惹得李亦农不得不说季芳：“算了算了，今天晚上咱们老两口都使小婕讨厌。”但季芳却不愿承认这一点，她认为小婕没有任何理由讨厌爸爸妈妈，恐怕是她复习功课太累了，心里烦，或者是在单位和什么人吵了架。
“什么都不是，你们别瞎猜了……”李婕朝爸爸妈妈莞尔一笑，放下筷子，到盥洗室去洗手漱口。
季芳告诉李亦农，她今天已经把方一民副政委写的那本政治工作研究的书稿亲手交给了出版局副局长，人家说现在这种书很需要，如果写得还可以，打算尽快出版。
李亦农笑着说：“你没告诉他，假如出这种书恐怕得冒赔本儿的危险？”
“赔本儿也得出呀！哪儿能尽出那些推理小说？”季芳嗔道。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对他说，“昨天我遇见孟副师长的爱人，聊了一会儿，她说，现在师部大院都传开了，什么李政委和吴副政委不和，打算起用方副政委；什么李政委已经和王煜谈了话，要王煜离休；各种说法不少呢！”
李亦农把筷子朝碗上叭一声放下，说，“这几年风气变坏了，不管是哪一级研究的事情，很快就传出去，没有秘密可言！”
“我看，让小婕去王煜家玩玩吧，”季芳思虑地说，“你不觉着王煜对你有气儿吗？好长时间不来咱们家了，让小婕去看看吧。”
“看看当然可以，不过未必能起什么作用，虽然嘴上说公是公，私是私，但是你触犯了他，他不一定就能那么大度……喂，小婕呀，你来……”
正巧小婕也想去看王小娜（因为小娜前些天告诉她，她已经给李援朝去了信，也就是说，他们俩人的关系“解冻”了），所以，当听到爸爸说让她去看看王煜叔叔时，便欣然应允前往。
李婕来到王煜家时，这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李婕的到来，使王煜有点儿意外，他没有像从前那样亲昵地称她“婕子”，只是朝她一般地点了点头，表示毫不重视她的到来。
“王叔叔，爸爸让我来看你们。”李婕甜笑着，对王煜歪了一下她的头。
“噢，谢谢他啦，”王煜坐在客室的沙发上，吸着烟，对站在客室门口的李婕说，“你的爸爸，他怎么样，又有长进了吧？”
小婕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被小娜过来一把拉走。“到我那屋去玩儿！”
刘茹平责怪地瞧了王煜一眼，意思是说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有气儿朝孩子撒？
“你看我干什么？”王煜来火了。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啦？”刘茹平瞪了他一眼，见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便扑嗤笑出声儿来，“人家老李让小婕来看你，是什么意思还不知道？火气倒挺大，你这个人！”
“看我？哼！抽我一顿鞭子再撒一把草料——我又不是头驴！”
小娜卧室里，两个女伴儿正在一处说笑着。小娜把她新买的一块的确良绸料拿给小婕看，在自己身上比着，问她做连衣裙合适不合适。小婕说，这块布料黑底白纹，挺素雅，就是显得老气，她的意思是三十来岁的人穿合适。小娜不以为然，她很自信的认为，如果自己穿这块绸料做成的连衣裙，会显得既漂亮，又稳重。讨论完的确良绸，俩人又扯了一会闲话。李婕谈到了哥哥，说他有一个多月不来信了，不过小娜既然给他去了信，想必他会很快回信的。小娜则颇有深意地问她个人问题怎么样了？进展如何？当她听小婕说现在还不想找时，一撇嘴说：“算了吧你，还瞒着我呢！”小婕脸红了，但嘴硬，说：“真的，我才不找呢！气人！”小娜咯咯笑了，叫着：“哟！气人，谁气谁呀？不打自招！告诉你吧，我亲眼看见你和他在一块儿，谈得挺热乎呢！……谁？周西南！”
“你真坏！真坏！”小婕扑上去打小娜，小娜倒在床上躲避；二人打闹着，笑声不断。
从小娜家告辞出来后，李婕忽然感到一阵担忧，连小娜都知道了这件事，可事实上呢，基本上还算八字没一撇呢！如果他根本没哪个意思，该……唉，明天……李婕又感到心脏在突突地跳。现在她已经体会到了，当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不可能不总是想到他；并且这种爱，和爱爸爸妈妈，爱哥哥，完全是两码事儿。她又想起上一次和周西南在医院分手时，为了他批评爸爸袒护王煜的错误，俩人都很不愉快，当时，她甚至发誓从此再不搭理这个骄傲的家伙，但后来，她竟暗暗觉得周西南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竟渐渐完全转到周西南一边来——这对于她心目中神圣的爸爸，对爸爸的老战友王煜，简直算是一种背叛；换上任何别一个人，恐怕也不会在她内心产生这么大的驱动力！她曾经有好几次，想打电话找他，随便聊点什么吧，不过她终于没有胆量那样做……现在，她有了找他的事由，她要告诉他两件他关心的事情，不管他是否已经知道；是讨好他，巴结他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是想告诉他一下罢了。那么，明天早晨，他会准时来吗？想到准时这个概念，立刻有两个甜蜜的字眼跳进她脑子里：约会。天呀，这是不是约会呢？这种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神秘的（只在小说和电影里见到过）场面，难道就要来临到她身边了吗？
晚上她睡觉前，想了一会儿她明天是提前一会儿去呢？还是稍晚一会儿去的问题。最后决定准时到达。她也希望他能准时到达。
结果还是李婕晚到了五分钟。第二天早晨九点她从家里走出，路过师医院门口时，遇到个熟人聊了几句，等她赶到师部大门口时已经晚了，不过她很高兴，高兴他的准时到达——她从远处就看见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大门里侧一株法国梧桐树下，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白的确良衬衫绿军裤。
一切都很自然。他见到她，热情地和她握手，爽朗地笑着，问她，不是找他来有事吗？她点头说，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他，不过她先要他答应保密，暂不和别人说，待他应允这个条件后，便对他说，他们连的战士高满考军校的名额被无理取消的事，据她了解，很快会得到纠正；另外，他从前多次向上反映过的王煜的问题，师里很重视，已经找王煜谈了话，不久的事实会证明，他周西南的做法是正确的。
听了这些后，周西南朝她笑了笑，并没说什么。他们默默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其实不过是几十秒钟，她已经觉得无法坚持了。后来他终于开了口，说不能总在这里站着，建议是不是到什么地方转一转。
当然不能总在这里站着，这一点儿是肯定的；她立即给予响应。可是到哪里去玩儿呢？她自然想到公园，谈恋爱的人们不是都喜欢选择这种地方吗？不过她还没说出来，脸先红了。
“这样吧，”周西南见她踌躇着不开口，便提出建议，“今天是星期日，公园里人太多；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咱们去看看郊外山野风光吧——那是自然风光。俗话说，‘自然为美’，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
她几乎没加考虑就答应下来。五分钟后，她回家去骑来一辆自行车，俩人一起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骑到了依山近水的地方，从一条林中小路穿过，来到河边。他们把自行车放在河边，然后沿着河岸散步。
他指着河对岸一大片新造好的田畴，告诉她，这就是刚刚竣工不久的造田工程——为了它，他和战士们曾在这里洒下无数汗水，还流了鲜血；现在工程结束了，部队都已撤回，他们连也从小张庄搬回营房住了。
他领着她走过铺设在河面上的一座窄小的简易桥，在平整如墙的石堰上走着，看着；还参观了机井房；然后，他们走过田地，到山脚，爬上了山坡。坡上有一片茂盛的山桃林。他们找了一株枝叶繁密的山桃树，坐在树下荫凉的草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