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恩毕竟钱有门路,容不得开口。有人送上门来,打着哈腰像他家养着的哈巴狗。还怕他不卖账不收呢。单位里只要他嗯﹑哼,秘书不敢叫他画个圈,前任推前任,都败在固执这一步。显然,秘书懂得他的心理学,摸透了他的脾气嗯﹑哼的区别,笑脸和眼色。这些代替签字,照章办事,免得日后留下把柄。反过来,人家的财路,在这嗯、哼里,不知涨了多少倍。怎不叫人家点头哈腰,活像哈巴狗。见着主人欢得摇起尾巴。送个六室二厅,充当别墅,不过分。人家还大方得说着:小意思,小意思。帮着人家推开活络板,指着放在墙孔里的大屏幕彩电,书房里的电脑,厨房里的冰箱。隔音装置,使得赵恩眉开眼笑。
哥们知道赵恩有间别墅,在南门的围水里里。确切的门牌号码,谁也不知。哥们里没一个去过。
赵恩死了,那间别墅至今还是个谜。赵恩死了,穿尸衣的人,说:“赵恩染上了梅毒。”
哥们当中,数赵恩走遍中国。赵恩常夸口,仅差一个名额就穿过香港。
赵恩虽没出洋,派头洋派十足。穿戴打扮,全是洋名儿。正宗!说话的腔儿﹑调儿,洋言洋语,隔三差五出现。起初到上海,上海的阿拉长驻在他的嘴上。看到有个哥们,不洁,他说人家:拆烂污,改了方言:垃遢。常抽他烟的人,他说人家:白相。改了方言:爬沙孔。同人打架,骂人家:阿飞。改了方言:嫖柱。走了一趟北京,北京的哥们儿,改了他的部落:伙计。现在,去了广州深圳。把哥们的女朋友,说成:拍拖。不懂的人,问。知道了说你赵恩,开什么玩笑。他说:搞笑。人家又问。原来是开玩笑的代名词。赵恩常叫肖克:肖仔。要么:波士(老板)。肖仔却成了哥们儿李仔花仔屁仔的流行话。波士却成了哥们儿相互吹捧的杠杆。赵恩手下第一任秘书,不听赵恩的使唤﹑摆布,免了职。有个哥们去说人情,赵恩说:“在国外炒鱿鱼是平常的事,你不必说。”赵恩外出要车,唤司机:“的士过来。”后来,赵恩去了一回西藏,带来:“兔起起格拉。”(藏语:谢谢师傅或老师)。
赵恩不但学得快,学得准。另起锅灶,相当快。比如:拉客,做肉体生意的,有些地方流行:打洞。赵恩却说:全国粮票。找准了的妞儿,人家不理睬他,他说人家把他瞟面。男女之间说成插头插座。男女之事过程,说成磨内圆(轴承术语),镗过孔(机床术语)。
一撮毛老婆肚子大了,笑一撮毛:“你老婆开始:酿种。”一撮毛老婆要生了,赵恩说:“放炮。”赵恩出差毕竟公务在身,时间紧迫。学来的东西,张冠李戴,对不上号,是常有的事。难以一一消化的,可以列出满张纸。如广东话里的家私T恤拍档;北京话里的大头蒜少样儿撒丫子;上海话里的阿拉大兴货斩客;诸暨话里的亨头;乐清话里的旁担;瑞安话里的屋伴;温岭话里的递来。
洋外中用,是明知的选择。赵恩的外来话,渗进方言土话,同样是明智的选择。不过分!
赵恩看了书上的洋话,会移植。常挂在嘴上:我的上帝阿门真主OK。赵恩打电话约好的插座,“我的宝贝儿!你还不快来。”三类片里的插曲,那腔儿调儿模样儿仿得俨然像个扮演者。同女孩分手时:“拜拜!沙扬娜拉。”写给女孩的信,开头一句洋文:Grandeamoureuse(法语:伟大的情人)结束语:Meinepuppe(德语:我的洋娃娃)正文里不时地插上拚凑的字组:IOKBABIEBOG(我好单相思)IOKPAIN(我好痛苦)。
电影,更是赵恩的拿手好戏,且模仿力强。肖克的女朋友在路上碰见,远远的。赵恩说:“阿米尔!冲上去。”他俨然那个排长的样。看了《危险的蜜月旅行》。不久,他常对女孩说:“男人都有一个蜜蜜的!”不管女孩说不说:“你怎样不早告诉我?”他却成了主人公海青。
赵恩在哥们面前,有了这么多可以炫耀的资本。常有意无意话着深圳广州。话闸一开,就把那边的姑娘,说得一个铜板不值。他自己则在那里喊爹叫娘,身边的钱不够化。拍来的电报,就是带去的双倍数。羞得一撮毛每次话着都要红着脸。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日期,只是花了赵恩带去的另头数。还声明旅行结婚。度蜜月回来,大包小包,坐着黄包车满街跑。准备布置房间装饰洞房。那年头,住旅馆,解馋。没开炉的,镗过孔的。一分钿一分货。说得叫人炸了眼,这是国营旅馆呢。未等人反应过来,波士过来打着窃语。插座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过来寻你搭讪。流着眼波,打量你:“你有美金吗?”撩得人全身躁火,胀得那玩艺儿,来不着解手,挪不动步子。
人家插座早已伸过手臂,挽住你的胳膊,俨然你是她的丈夫或者她是你的妻子,那样自然。走进舞厅里,贴着你旋上二三刻。我以为狠狠心,甩上大票子,结束这种聊不到边的拍挡。人家还嫌你少了呢。只准你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不准往上升。人家津津有味回忆起,外国佬用美金计算,这一招任他自己付,起码仟字头来告诉你。羞得你无地自容,再也没有勇气正眼瞅着人家,作探险的行当。劲儿没了,握着的手,如握着一只烫手的山芋。去过广州,去过深圳旅行的一撮毛,也这么说。好像他的旅行结婚,是去探险,是去寻找新大陆。可见他的夫人在他身边是碍事。
赵恩确实没挪动过步子,好像以此来证明他说的话,不用人去想像。
肖克每次听得全身躁动,痒得难受。渴望改变长期以来,只是同小女子握握手那种吃素。又怕上了人家的当,怀上他的种。这种千谨慎,万小心,使出来的劲,国家没必要,提倡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医院里没必要作各种各样的避孕介绍。医生没必要对一年四次五次六次来医院,刮崽子如刮锅底的未婚小女,下毒手。刮着的惨叫声,让医生有了寻开心的话柄。“叫你舒服不舒服。”
作为医生的一撮毛,对着哥们,说:自己的手艺如何正确。
肖克生意做得红火,银行存款快要进入八位数。银行里漂亮的小女孩,也常用秋波荡来。上门说媒的,不用说,快踏破门槛。特别那些小女子,摁着喇叭话着点火塞打不着,无法起动。肖克有几次快进赵恩的行列。走进陌生的沼泽地,探索森林山丘河流走势。人家小女孩,好比轻车熟路回娘家,眨着眼睛,骑着毛驴,也能在家门口叫得欢欢。反倒使他的理智,清醒得发现,这个镗过孔,那个磨过圆。几乎挑了二三年,没一个还原含饱初放。碰上的都是这等荤数。满打满算,包括不打自招分了手在内,刚好同年岁沾着边。这个数,比起赵恩来,恐怕是人家的零头数。怎不叫他打光棍,盼着的日子,眼睛都发痛。
上个星期周未的夜,舞厅里那个兰女孩,倒不错。旋转两圈,亲热的双手,任你往那处摸。憩息的档儿,正眼一瞟,碰上的正是火辣辣燃烧的眼眶,灯光变暗的那一刻,她的手伸过来闪电般迅速。撩着他的大腿上。她主动?怎不叫他有非分的想像。他搭上她的手,才感到她的血液,全在这里集中。烫得他趴在她的耳朵边,发出邀请下酒家,仅仅隔一天。她连忙转过脸,漂亮的迷人的酒窝,洒在他的嘴上。使得他呆了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没有第二下。
她讪笑的模样,非常可爱。他想过,娶她为妻,这个念头,从此在他的脑子里,扎下了根。
还没端起酒杯,她却带来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同他抗衡。她介绍他是好朋友,介绍他亦是好朋友。
娘稀匹!搞什么名堂。肖克想骂,骂不出口。捏着的杯,砸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一定砸在她的脸上,那个酒窝里,不差毫厘。
肖克想:我真傻!居然相信她爱我像我爱她一样。
肖克第一次在哥们面前亮相的女孩,漂亮的女孩,就成为哥们谈笑的对象。在哥们的耳朵里,肖克的牛皮,还没散发着热量。那些哥们瞧他那没劲儿的神色,第一次没讥笑他。一撮毛正儿八劲地催客人落座,又不敢把他仨同在一块。
她俩喝自个儿酒一样,有滋有味。东拉西扯得笑语横飞。好像她作东,请客,端着酒杯同他人干杯。肖克喝着闷酒,听她的浪笑和那清脆的碰杯叮当,像一把剑插在他的胸口上。他趁着杯落的空间,睇了她一下。她灼热的眼神,正好对着他辐射。肖克被她刺得低下头,像似认输的模样。
“肖克,我与你相识,喝第一回酒,我敬你一杯。”
人家女孩还有这么一手。让人不甘心。这一次,一对一,总不能做做样子。
那些哥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总得有人起头。既然小女孩开口,哥们还等什么呢,起哄。
你肖克作东,变成她是东家。
肖克无奈。举杯,碰!一仰脖,一饮而尽。这是酒场规矩。
哥们来劲嘞,开始起哄。“肖克,回敬三杯!”
按酒场规矩,回敬三杯,等于尊重人家。
“免了,免了。”
不说免了还好,说免了,等于不尊重人家小女孩。何况你肖克作东。
哥们怎肯罢休,又哄。“这是规矩,不可破。”你肖克常说的话。
肖克强打起精神,不让哥们留着话柄。“这么说,三杯无省。”
哥们一听,立即鼓掌。
肖克接话:“那好,少一点。”
哥们不满。你肖克今天怎么着,酸溜溜的,不自在。人家女孩还没开口嘞。你倒好,一再退却。不是倒了我们哥们的牌子。
倒酒的人,早已把肖克的杯,倒得满满的。恨不得把整瓶酒压下去。女孩端起酒,伸过来。
当!
肖克过于柔和,女孩过于自信。压过肖克的杯子,碰!碰得肖克杯子里的酒,浪花四溅。这种架势,使得肖克一直处于下风。
当!
碰得肖克的手指,开始发抖,晃荡。
当!
碰得肖克的手,拄在桌角旁,大有抵挡某种外来的压力。
一口一杯。一杯一碰。碰得女孩的脸泛起红晕。碰得肖克没理由推诿。
三杯下肚。激发了肖克的话闸子。
“来!哥们,一块儿干。”
肖克发话,怎不叫哥们的脸,绽开了花。反过来,肖克总不能叫哥们,空瞅着他俩表演。何况还有人家的朋友。
酒席上的气氛开始热闹沸腾活跃起来。哥们嚯地来劲,杯子碰得叮当叮当响。肖克不瞧她的脸。只见她的杯,向他飘来。
肖克打了个饱嗝,还在吧唧吧唧地粗嚼细嚼慢嚼着。女孩掏出面巾纸,空揩着嘴。好像暗示肖克腮帮子周围,满是油腻。肖克惊愕。一撮毛放开嗓子:“波士!餐巾纸嘞。”
随即,波士的手下,送来餐巾纸,送来热水和毛巾。
肖克早已佯装着,吐鱼刺。把头埋到桌下。袖口的一角,揩了揩。这是肖克干活时常用的动作。肖克瞧着袖口的斑斑驳驳的油垢。呆了一会儿。
送上来的菜,充其量只是一半。肖克只在打饱嗝。使得别人伸出的筷子,慢半拍。
肖克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哥们会心一笑。
女孩深谙酒场上的各种规矩。忍不住窃笑。转过身,向他做了个鬼脸。
肖克走进洗手间,用食指中指如一双筷子,伸进嘴里。撑挖捅掏,全用上。使得喉咙咕咙咕咙地叫。一会儿,干哕着,嗝了一下。接着,哕的一声,全吐了。酒场上会赌酒的人,都会这样。
记得肖克第一次吐了时,呕得胃口翻江倒海,苦水鼻涕,满脸都是。呕得双目眩晕,四肢无力,瘫在地上。一连挂了三瓶葡萄糖。才缓过气来。赵恩去看他时,说肖克,你太笨。赵恩说他陪上司喝酒,既不能多喝,多喝会吐。又不能退却,退却等于人家上司多喝。人家上司多喝,不等于给人家上司出洋相,难堪吗?人家上司来就要你陪着喝着。这样,就只有我们当兵的,甩出去,拚格你死我活。才能赢得上司的信任。赵恩接着说,多喝必多吐。不想吐的时候,吐!等到你想吐的时候,吐,就会伤着身体,就会喝不下酒。用他的话来说:到了晚期,无药可救。赵恩靠这样的上吐下泻,打遍天下无敌手。怪不得赵恩赌酒,成了常胜将军。
肖克扭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在他手中扬开旋转,冲洗着水槽边的垢物。等到水槽边干干净净后,肖克的嘴,接在龙头口上。食指当牙刷,刷着牙齿,摇着嘴。随后,用袖口一揩,嘴脸干净,手干净。接着,肖克手指撑开,当梳子,梳着头发。用掌心压压额角边,竖起的发型。前后之间,不到三五分钟。这么快的时间,没人怀疑肖克会挖。肖克靠这样的秘诀,赢得“酒斗”的美名。
等到肖克回到桌位上。对角线拚杀,到了高潮。
女孩甩着拳路。输赢渗半。
“肖克,你来!”一撮毛知道,肖克的拳路,赢多输少。
“全福全福让你先吃。一定中二相好通到。”肖克开口让你先吃。连赢三拳。对方及时换了人。换上来的人,是女孩带来的小伙子。小伙子酒量不怎么样,拳路刁,精。
“全福全福让你先趴。”小伙子好像是肖克的克星,开口让人先趴。肖克输了三拳,拳下之酒,一口一杯,喝得干脆!
哥们建议肖克上诉。
连输三拳,上诉自然的事。肖克推诿。哥们不让。你肖克今天怎么样,老是不爽快。
肖克无奈。连甩三拳。总算有一拳进账。肖克却打了好几个饱嗝。拳下之酒,还在门前摆着。有人催。肖克只在摆手。哥们不忍。有摇头感叹。女孩一伸手,仰脖,倒进嘴里。使得哥们,诧异!
按酒场上的规矩,拳下之酒,不准代。至于女孩,谁于她计较。女孩喝了酒,满脸泛红,十指一绞,说:“肖克,我来!”
肖克本来觉得她在旁边,不自然。碰上她驻在他的肩膀上。偶然肘底揩着那凸出的胸部上。让他分神。这不是暗助对方吗?加上女孩身上的香水,不时地散发着,使得肖克透不过气来。这不是霉气吗?
肖克不让。重划。第一拳肖克输了,肖克勉强喝了。第二拳跟着输,肖克慢得让人催。第三拳,肖克已经失去往日的风采,干劲!一撮毛知道,肖克输在心不在焉。只好竖起梯子,让肖克下。说:“肖克,让!”
正如肖克常说的:我是背着梯子,随时为别人下台阶。一撮毛知道,肖克的言行,用不得半点含糊。给肖克有一个借口。
女孩,好不容易强忍住自尊心的伤害,而涌上来的泪水。仅一撮毛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肖克的主意。
猜拳,不在赌气。特别是生拳。女孩冷静的档儿,摸清了对方下的拳路。一上来,就赢了三拳。使得大伙儿的士气高扬。
窗外一声闷雷轰响。改变了这桌酒席。闲着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有了借口。
有人走了,有人跟着。酒席,就这样慢慢地在走的人中,一声声“你们慢慢吃”中散去。
哥们的兴致,亢奋的劲儿,在酒精的挥发下,只有走进红酒巴\老地方\葡萄架,喝杯咖啡,唱一曲我别无选择\一无所有\女孩,你知道吗?才痛快!
肖克左思右想,寻找借口。避开她俩。没等肖克开口,女孩说:“肖克,把我送一下。好吗?”
“好吗”的口气,婉转而有商量的余地。只因出在女孩的嘴上,就有一种一锤定音的感觉。肖克敷衍着,编了一句谎话。明显的谎话。把她抛了。那位小伙子趁机邀请她,去唱卡拉OK。偏偏她固执得仿着肖克的腔:我要回家。
她说“回家”的口气,好像有人把她拴住似的。
肖克透过窗棂,看着她模糊的影子,那位小伙子追上了她。
第一次相识在舞厅里。肖克求之不得,送送她。只是他说邀请她下酒家,才产生效果,补了一枪。人家爽快得抱住他的腰。生怕他临时改变主意似的。
他不敢想下去。在她的家门口,小女孩的纤手,在他的脸上,抚来摸去。不时地搁在唇沿上,丈量着他的体温。她踮起的脚尖,送上来的樱唇,似两瓣樱花,浪漫地开在他的嘴上。发出的鼻息,呼啦啦地响。
肖克从来习惯送客送出酒家的门。今天一个也没送。哥们自然不计较这种客套。至于那位小女孩,一定在骂他十八代祖宗。就说你肖克有种!也不至于不看僧面看佛面,装点门面客套一番。步出酒家,挥一下手,说:“拜拜”才对。
“波士,记上。”
肖克一脸阴云,说着话,步出酒家的门。
哥们已经走远了。那位女孩不见影踪。
肖克似乎喝多了酒。整个身子抖着。站在酒家门口,喀着。
酒家老板听着肖克在干喀,出来,说:“波士!你喝醉了。”
“我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