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远不象我老爸想象的那样可怕,当我老爸走进正房的时候,我爷爷还向他问了一声:“你回来了?”
当时,我老爸向我爷爷解释说,一来是回家赶路心里着急,从塘沽乘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洋车,太阳晒,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到戴帽子,进得门来,又急着把药送到芸姑妈房里去,一时血脉上冲,就觉着有些头晕,扶着吴三代站了一会儿,此时已经好多了。
我爷爷说:“那你就回房休息去吧,我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问你。”
我老爸自然是个机灵人儿,他心想,没有紧要的事要问我,何必你还吩咐吴三代把大门关上?看来今天的这一关不好过。
不过,到此时,我老爸已经是胸有成竹了,就是刚才在院里站着的时候,他已经反省过自己近来的全部所做所为了。反省的结果,我老爸认为自己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没犯什么大错,就是有一笔钱,一笔近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一笔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要向老爷子说清楚;不过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钱多,还会有罪吗?
当然,我老爸也知道我爷爷的脾气,我爷爷对于孩子们读书,无论你考得多好,他也不认为你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爷爷总拿那些先贤和我们这些孩子们比,人家谁谁谁怎么怎么样,只七岁,就能把一部《论语》倒背如流了。我们怎么可以和他比呢?他傻读书,除了背《论语》,他还会什么?他养的蛐蛐能把别人的蛐蛐咬掉一条腿吗?这不就结了吗,各有各的能耐就是了么。但是,我爷爷对于他儿子、也就是对于我老爸的收入,最不放心。我老爸在大阪公司做事,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有时候我老爸给家里买回来一件什么值钱的东西,譬如珍贵的皮货呀,丝绸呀什么的,我爷爷总是要问,用的是哪笔钱?我爷爷最怕我老爸在钱上不清楚。我爷爷有一种理论,他说一个人不可能不犯错误,类如后来说的“人无完人”,但一个人不能在两方面出事儿,这两个方面就是:一不能淫、二不能贪。不能淫,不是不能近女色,我老爸娶姨太太,我爷爷也就一眼睁、一眼闭了,我爷爷说的不能淫,指的是不可淫人妻女,也就是不能犯花案,犯花案,做缺德事,那是要有报应的。不可贪,也不是主张君子固穷,而且我爷爷还特看不起那些没志气的窝囊废,我爷爷认为一个人不肯做出大努力,他就不可能有大出息。我爷爷说的不可贪,指的是不可贪不义之财,自己应得的钱,无论怎样花,都无可非议,但是贪不义之财,一个人就不可救药了。
杏儿从塘沽回来之后,我母亲到我爷爷房里禀报说我老爸下个星期就能把药买回来,我爷爷听了之后,还夸奖了我老爸几句,说我老爸近来“顾”家了,也是30多岁的人了么,自然就有了责任感。但是,当我爷爷听我母亲说我老爸在塘沽借了人家一套公馆住的时候,我爷爷的脸色沉下来了。我爷爷向我母亲说道:“你们总是这样糊涂,谁会把这样的大公馆借给别人住呢?有公馆的人自然全都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不光是有钱,他们还全都有毛病,有的有钱人就是不许别人进他的房间,他嫌别人赃,他宁肯把他的公馆空10年,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公馆借给别人住的。美孚油行里的人们,有公馆的人家多着呢,谁也不到谁家去,有什么事情在外面约个地方去说,也不往家里让人。茹之在塘沽的公馆,一定是他买的。”
可是我老爸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这就是我爷爷今天要向我老爸问的事;而且我爷爷还想起近来外界的一些议论,美孚油行的同事们全对我爷爷说,有日本背景的公司近来全发了大财。
我老爸也没有等我爷爷追问,就主动地向我爷爷说,近来大阪公司的生意好。“怎么一个好法儿呢?”我爷爷向我老爸问道。
“就是从日本发来的船多呗。”我老爸理直气壮地回答着说。
我爷爷想了想,又对我老爸说:“近来连美国油船都定不下泊位了,报关行说,日本船把塘沽所有的泊位几乎全占下了,美孚油行的油轮,在外港一等就是半个月,急得上海每天都向天津发电报,埋怨天津办事不利。”
对于报关行的事,我老爸不甚了了,但是我老爸对我爷爷说,有一天早晨,我老爸到大阪公司上班,一看帐,我老爸吓呆了,就在我老爸的名下,记下了一笔惊人的数字。
“多少钱?”我爷爷问着。
“70万。”我老爸回答着说。
“这是一笔什么钱?”我爷爷打了一个冷战,立即向我老爸关切地问着。
“收货方的提成。”我老爸支支吾吾地回答着说。
“你向日本买货了?”我爷爷还是问着。
“我又没有公司,怎么会向日本方面买东西呢?”
“你不买东西,怎么会成为收货方了呢?”我爷爷一双眼睛盯着我老爸,直问得我老爸连汗珠都渗出来了。
在我爷爷的追问下,我老爸回答不上来了。
“钱呢?”最后我爷爷向我老爸问着。
“在宋燕芳手里了。”我老爸胆怯地回答着说。
“混帐!”我爷爷一声喝骂,把我老爸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来历不清的钱,你怎么可以收下、还交到她的手里呢?”我爷爷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世界怎么会有来历不明的钱呢?从侯家大院散伙之后,到今天已经有五、六十年的光阴了,当时的小弟我至今都已经是60岁的人了,积大半生的经验,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一次来历不明的钱,有许多次,本来有来路的钱,眼看着就要到手了,后来一个通知传达下来,就是暂时有点困难,咱也就跟着同舟共济了。而且从蒙受不白之冤,到重见天日,这些年扣下的工资,连句话也不说,就再也没有人提了。当时我们还想过呢,等扣发的工资补下来,一定先去吃顿烤鸭,结果还是泡汤了。
可是你们听听,我老爸居然有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钱,而且是70万,天爷,那年月买一所楼,不过才1万元,70万,够买一条街的了。
这是一笔什么钱呢?
那一天早晨,我老爸和平时一样,按时到大阪公司上班,他走进办公室,拿过来当天下边送上来的帐目一看,了得,就在我老爸的名下,多了70万元钱。
什么钱?
收货人:侯茹之。下边是年月日。
没有项目,没有说明,就是一个收货人。
我老爸到底是侯家大院出身的人,他对于钱看得很淡,自己的名下多了70万元钱,他自然要去问个明白,但是当我老爸找到大阪公司日方总裁小野的时候,小野也是说,在他的名下也多了几十万元钱。
世上有从天上掉钱的道理吗?既然这笔钱划到了你的名下,就一定有其中的道理,问来问去,似是问出些眉目来了,说这笔钱是日本陆军总部划过来的。
这一下,我老爸的汗珠子流出来了,日本大阪公司和日本陆军总部从来没有关系,怎么一夜之间,陆军总部就给大阪公司的中方经理和日方经理划过来这么多的钱呢?再一打听,说是昨天夜里,塘沽码头有一批日本货轮进港,一夜之间货物就卸下来,而且连夜又把这批货运走了。
这一进一出,日本陆军总部就把大阪公司做为收货方,而把运费的提成又划到大阪公司日方经理和中方经理的名下了。
那么日本陆军是把一批什么货物运到塘沽码头、而且还要连夜地卸下货来,还要连夜运出去呢?
当然是军火。
九、一八事迹,到此时已经是六年了,日本军方要入侵华北的狼子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要发动华北战争,日本陆军就要往华北运军火,军火运到塘沽,到报关行去要泊位,总要有个收货方,日本陆军不能说自己是收货方,他们平日和大阪公司做过生意,于是日本陆军总部只好在大阪公司名下,报关这批军火。这样,大阪公司就成了这批军火的收货方,日本陆军总部再做为提货方,把这批军火运出去,这一倒手,白花花的银子,就流到大阪公司名下了。只是,也就在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大阪公司腰包里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一场入侵华北的军事行动,也就紧锣密鼓地准备停当了。
日本陆军总部以为,大阪公司还有不愿意做生意的道理吗?凭白无故地把几十艘船的货物报在了大阪公司的名下,大阪公司发了意外的财,那还要感谢日本陆军总部呢。小野是日本人,他被日本陆军指定为收货人,当然不敢反对,也不会反对,无论他是主张侵吞中国、还是主张亲善中国,反正他是给日本做事;但是,这对于我老爸来说,却太可怕了,被日本陆军总部指定为是收货人,日后日本发动华北战争,我老爸就是那个为日本陆军总部买军火的罪人,无论你是自觉、或者是不自觉的吧,反正那笔钱落在你名下了,中国人就要把你当汉奸看,你说你不知道,只是盲目服从,但是国人不会原谅你,都说你是给日本人运军火的民族罪人。
我老爸到底是明白点道理的人,他没有为自己得了一笔可观的钱财而头脑发昏,他当即就想到了可怕后果。可是我老爸倒霉就倒在他没有当机立断,他回到他在塘沽的家来,立即就把这件事对宋燕芳说了。
“天下会有这种事?”宋燕芳一听说发财了,立即就来了精神儿,这一下,她不缺钱花了,70万,她就是唱戏,一辈子也挣不到手这70万呀。立即,自从进了侯家大院一直压在她心底如火的愿望,就燃烧起来了。“发财了,发财了!”她连声地喊叫着。
“你先别高兴。”我老爸拦着宋燕芳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钱吗?”
“什么钱也是钱。”宋燕芳激动万分地说着。
“这是不义之财。”我老爸胆战心惊地对宋燕芳说着。
“怎么就是不义之财了?咱一没有偷,二没有抢,是他送到咱名下来的。咱为什么不收?把大洋钱往外推,那不成了大傻蛋了吗?”宋燕芳理直气壮地向我老爸说着。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我老爸对宋燕芳说道,“我立即到大阪公司去辞职,这笔钱,日本陆军是划到中国经理名下的,来日谁做了中国经理,这笔钱就归谁,我一走了之,来日为日本人运军火的罪名自然不会落到我的名下。”我老爸果然深明大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是一点也不马虎的。
“真是糊涂透顶了,出来做事,就是为了挣钱,真把钱挣到手了,倒反把你吓跑了,你这是叶公好龙。”宋燕芳有点小学问,她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来了。
“我不是叶公、这笔钱也不是龙,日本陆军若是往中国运白糖,在我的名下报关,我白得一笔收入,我若是不要,我就是傻蛋:可是,你要知道,这是运军火呀,军火运进来,那是要杀中国人、要侵吞中国地盘的。”我老爸抖着一双手向宋燕芳解释着说。
“是你自己心甘情意为日本人运军火的吗?”宋燕芳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老爸的鼻子尖儿,向我老爸反问着。
“这可没有人问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你收下了这笔钱,你就是心甘情愿,来日的史书上,就写着你是吴三桂。”我老爸学过历史,他知道历史是最无情的。一个人的人缘儿不好,得罪了人,遭人骂,可是骂你的人死了,下辈人也就把你忘记了。可是一个人若是做下了对不起国人的事,全中国的人一起骂你,那是一辈一辈往下骂,而且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那可就要遗臭万年了。
宋燕芳毕竟是一个戏子出身,她知道有钱有势力,挤进了侯家大院,她还知道有一个名份;但她不知道还有一个节,还有一个义,她不知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为了要这笔钱、还是不要这笔钱,我老爸和宋燕芳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我老爸自然是不肯要这笔钱的,而宋燕芳则主张要这笔钱。甚至我老爸还向大阪公司写下了辞职书,但辞职书被宋燕芳发现,扔到炉子里烧掉了,没有办法,我老爸被宋燕芳强行推到大阪公司来上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下了违心的事,我老爸心想日本人拿我做挡箭牌,我也就只能顺水推舟了。
敌不住小老婆宋燕芳的磨缠,我老爸掩耳盗铃地默认下了他名下的那一笔巨款,而且任由宋燕芳把这笔钱支出来,买了公馆,还每天打麻将,那多年来在侯家大院被压抑的欲望,又在宋燕芳心里燃烧起来了。
“茹之,你是一个读书人,你怎么会做出这种愧对祖宗、愧对父母,愧对手足,愧对儿女,愧对子孙后人的事呢?”
如此教训我老爸的,不是我爷爷,而是我母亲。
当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母亲房里来的时候,她早已经吓得脸色发青了,杏儿的嘴唇哆嗦着,直到跑进房来,也还是说不出话来。倒是我母亲向杏儿问着前院里出了什么事?这时杏儿才向我母亲说道:“少奶奶,可是大事不好了,老祖宗正和大先生发火呢,此刻吴三爷爷正跪在院里替大先生求情呢?”
“大先生不是回家送药来的吗?怎么就惹脑了老祖宗了呢?”我母亲一面向杏儿询问着,一面匆匆地往前院走,杏儿只是跟在我母亲的后边,也说不清楚老祖宗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发这么大的火。
我母亲匆匆赶到前院,只看见吴三代正在院当中跪着,他还一迭连声地向正房里的我爷爷央求着说:“老祖宗,看在老奴吴三代的面子上,有什么话,您老只管对大先生说,万万不能动家法呀。”听得出来,我爷爷已经是举起戒尺要打我老爸了,我母亲来不及细问,只对杏儿说了一声:“快搀吴三爷爷回房去。”然后就一步走到正房里来了。
正房里,我爷爷气得全身发抖,我老爸吓得只站在墙角里,我奶奶一声不敢出,早吓得抖着双手,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
“芸姑妈的药买到了?”我母亲只当是没看出来正房里的变化,还是和颜悦色地向我老爸问着。
我老爸抬眼向我母亲望了望,没有回答,他还是依在墙角里站着,不时地向我爷爷瞟上一眼,看我爷爷有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看见我母亲走进到正房里来了,我爷爷的火气也就消下一点去了。我爷爷一生不和三个人着急,一个人是吴三代,无论什么事,也不对吴三代发脾气,吴三代是我曾祖父时候的佣人,家有皓首老仆,是一个家庭吉祥的象征,再说吴三代大半辈子,忠于自己的职守,在侯家大院里是一名有功之臣,我爷爷对他极是尊重。我爷爷在侯家大院里对第二个不发脾气的人,是我母亲,我母亲先侯姓人家之忧而忧,后侯姓人家之乐而乐,在侯家大院里是一个忍让的象征,是一个和睦的象征,我爷爷和我母亲从来就没有伤过和气。我爷爷在侯家大院里和第三个不发脾气的人,是我,我什么事也不懂,发脾气也没用,说好话我还不肯听呢,一发脾气,我就跑了,你还得想出个法儿来哄我,何必呢,算了,我爷爷也就不和我发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