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母亲逢人就说:“可别惹我们杏儿,我们杏儿的小嘴儿若是开了闸,那就和打连珠炮一样,能一连炸得你天昏地暗,只能向她求饶,无论什么事情也都要依着她才行。”
我母亲说得极是,那一天杏儿找到我母亲的房里,对我母亲说了一车的话,到后来,我母亲简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连声地说是自己辜负了杏儿的一片好心,实在是太对不起杏儿孩子了。
那一天杏儿见到我母亲,话还没有说出口,先就要我母亲把她打发走,这个侯家大院,她是说什么也不能呆了。
“少奶奶可是难得的明白人,自从老祖宗把桃儿姐姐和我送到少奶奶房里来,我们两个人就成了少奶奶房里的人了,我们就拿少奶奶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看待,我们也知道自己是没有身份的苦命孩子,不是苦命孩子,怎么好好的年纪,就送到府里做粗活儿来了呢?不是人人都有那份造化的,天底下,有人享福,就得有人做粗活,我就是那等从生下来就命里注定要做一辈子粗活儿的孩子。可是我的命好,让我进了侯家大院,无论有造化没造化吧,反正我是跟着老祖宗和少奶奶享了多少年的荣华富贵,不这样,怎么就把我们宠得敢到少奶奶房里放泼来了呢?少奶奶若是那般不疼人的奶奶,一句话发下来,拉出去看不活剥了我的皮?就是少奶奶太仁慈,拿我们当个人看待,这才宠得杏儿不知尊卑地这样放肆。可是少奶奶也知道,杏儿早就把少奶奶的前程看做成了自己的前程,少奶奶的福份,就是杏儿的福份,有人问杏儿这辈子怎么个打算?杏儿就说跟少奶奶一辈子。杏儿对少奶奶实说,那天和桃儿姐姐一起到庙里去许愿,杏儿就是许下了终生跟着少奶奶的愿份,杏儿把心掏出来给少奶奶看,杏儿的心里只有一个少奶奶和哥哥、姐姐和一个小弟。杏儿看着少奶奶为了侯家大院忍下了那么难忍的气,杏儿知道这是少奶奶的品德,少奶奶自幼生在名门望族,念的是圣贤书,少奶奶把自己看得比平常人高,才能把人间的是非看得极淡。真是的,什么是福?什么是祸?忍下难忍之事,就是福,忍不下能忍之事,就是祸。而且还只是有福人才能忍难忍之事,无福人才忍不下能忍之事。我们少奶奶的福份不在今天,天有多长,我们少奶奶的福份就有多长,地有多久,我们少奶奶的福份就有多久。那个宋燕芳,自以为得意,到底挤进了侯姓人家,可是你看她那份长相是有福之人吗?她一听见少奶奶的声音,心里就打颤。为什么?她是一个有罪之人,苍天有眼,这种人心里永远不得安宁,你想分一点少奶奶的庇荫,你和我们一样在少奶奶的身边做点粗活,得到少奶奶的疼爱,来日少奶奶不会亏待你,你使狐狸妖术,把大先生拉到你身边去,你能得逞于一时,你不能得逞于一世,迟早有收拾你的一天。所以当初少奶奶把我派到宋燕芳的房里去,我说不去,可是一想这是少奶奶的旨意,就是刀山火海,我杏儿也不能说个‘不’字。到了宋燕芳的房里,她时时提防着我,知道我是少奶奶安在她身边的一只眼,可是我一连半年不到少奶奶房里来,别以为我有一点消息就跑到少奶奶房里来禀报。少奶奶想一想,这一连几年的时间,宋燕芳房里的什么事,是我说给少奶奶的?没有,我一句话也没有传过。好事不出门,纸里包不住火,有什么事何必我杏儿去说,那些事情自己就被少奶奶发觉了。我只是让桃儿姐姐给少奶奶传过一句话,我对桃儿姐姐说,咱们的大先生对少奶奶可是一片真心,在宋燕芳面前,大先生没有说过少奶奶的一句不是,大先生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少奶奶。少奶奶还记得吧,我只盼着少奶奶和大先生重修旧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看在孩子们的面上,看在叔叔们的面上,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不是还要看在我和桃儿姐姐的面上了吗。咱们大家一条心,才能最后把那个宋燕芳一脚踢出去,少奶奶放心,别人下不去手,我杏儿心毒手狠,我盯着那个宋燕芳了,她仔细,滴水不漏,在我面前就象个受气包儿似的。我也是滴水不漏,不声不响,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时辰一到,我自有我的办法,日子长着呢,盛的衰的,成的败的,见着的多着哪,谁知道哪块砖头绊倒人呀。少奶奶放心,只要她不下毒手把杏儿害了,她就有败在杏儿手下的一天。可是,如今少奶奶把宋燕芳扶上名份了,她已经是侯家大院里的人,名正言顺,她是主子了,大先生的身边左有少奶奶,右有宋燕芳,她堂堂正正地做上姨太太了。这样,日后的事可就不一样了,早以先在宋燕芳房里,我是少奶奶派下来的人,我是主,她是奴,她得看我的脸子。如今她是姨太太了,派我去看她的脸子,她还没那份威风,我也还不愿意看。再说,如今她又要跟着大先生一起到塘沽去了,这样我就更不能跟着她一起去了,一起去了,我就是姨太太房里的人了,身价也就低了,在桃儿姐姐面前,我还算得是一个什么人儿呢?人家是少奶奶房里的人,我是姨太太房里的人,姨太太本来就被人看不起,我呢?就要加上一个‘更’字了。这倒不是我吃得下吃不下这口气的事,这是我和少奶奶是不是一个心儿的事了,在宋燕芳的房里,她派下我的事,我就要精忠保国地给她去做,可是我不愿意,那样我就对不起大先生,也对不起少奶奶,少奶奶派我去姨太太房里做事的么,我怎么能够违背少奶奶的旨意呢?不怕少奶奶过意,那时候少奶奶说了什么话,我就得往姨太太耳边说去了,不说吧,不配是精忠保国的奴才,有悖于少奶奶对我们的调教;说吧,真是朝秦暮楚,谁扔块骨头就给谁看家护院了。少奶奶把杏儿派到塘沽去,明明不就是说,从今之后杏儿再不是少奶奶房里的人了吗?是少奶奶房里的人,杏儿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高看杏儿一眼,说杏儿对少奶奶一片忠心,离开少奶奶,杏儿就是跟了太后、娘娘,人们也说杏儿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杏儿再不值钱,还不至于连这么点人品都没有,真那样,少奶奶在杏儿身上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少奶奶是主子,杏儿是奴才,主了再好,也就如少奶奶这样疼爱着奴才,骄宠着奴才,可是主子永远也不知道奴才心里想的是什么?奴才是人下人,可是奴才不能做奴下奴。怎么就叫是人下人?祖辈中没有给我们留下荫德,前世里注定做奴才的命,可是做奴才也还是一个人,就是做粗活,也还是一个人,我们知道知恩报德,知道怎么样做人。可是做了奴下奴,那就没有身份、没有人品了,宋燕芳自己就是一个奴才,她是唱戏的出身,少奶奶面前放肆,论身价,我还比她高出了一等呢。做奴做仆,堂堂正正,不似她宋燕芳,谁想看看她,花钱买个票,到戏院就由人看个够,听个够,她有什么身价可言?可是如今少奶奶说派我去跟上她走?少奶奶怎么看我,那是少奶奶的事,我自己还不能把自己看得那样没有人格。杏儿当然知道,凭杏儿的命相,杏儿没有享这份荣华富贵的造化,杏儿是沾上侯姓人家的光,才分享了这份荣华富贵的,不是自己命里的造化,总有个到头的时候,杏儿知道杏儿的福份尽了,气数也到了头了,人生在世万事不可强求,随缘份知天意,这就是本份。既这么着,大家把话说清楚了,也就是一个走吧,出了侯家大院的门,是几份福,是几份苦,杏儿到头没有一句怨言。心里留着好念性,也给少奶奶留个好印象,无论到什么时候,少奶奶想起有过这么一个杏儿,还能时时说这个孩子可是跟少奶奶一个心,这样杏儿无论是流落街头,还是落难乡里,心里也就别无所求了。可是随着那个宋燕芳到了塘沽,把杏儿变成了一个奴下奴,来日再有人把不相干的事往杏儿头上编派,杏儿这些年在少奶奶身边得的好名声,也就前功尽弃,一文不值了。早早地,杏儿想,少奶奶有什么打算,也就把杏儿打发了吧。只是杏儿比不得桃儿姐姐,桃儿姐姐乡下的老娘三年二载地还知道来看看女儿,杏儿的老娘自从把杏儿送进府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杏儿,她倒是也放心,那就是断了和亲生女儿的音信了。杏儿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一定非得去找到那个娘,人家忘了你,你还求到人家门上去做什么呢?都说天下可怜父母心,可是也有那不顾儿女的父母,说不定,老爹没有,她就自己只顾自己去了。也罢,逢年过节,人人都往家里捎东西,往家里捎钱,杏儿没有家,杏儿就找吴三爷爷一起去说话,杏儿早就对吴三爷爷说过了,来日杏儿出了侯家大院,杏儿和吴三爷爷过一一辈子,吴三爷爷就是杏儿的老爹,吴三爷爷一辈子没有成亲,那是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给侯家大院的人了,杏儿也学吴三爷爷那样,一辈子就跟着侯家大院一起过下去了。有人说,一个人的气数是有定数的,万事只可即、而不可强求。反正杏儿是对少奶奶说了,塘沽,杏儿是至死不去的,少奶奶说杏儿不服管教,说是动用家法,杏儿也就是皮肉受苦,到最后杏儿也还是宁肯死在家法下面,也不会改变本意的。少奶奶再说杏儿不听派遣,发下话来,把杏儿打出府门,杏儿只是在临走之前,把少奶奶房里的事再照看好,一走了之,也就听天由命去了。只是临走之前,杏儿还要对少奶奶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莫看这个宋燕芳如今在府里一副低三下四的老实模样,可那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一旦她羽毛丰满,第一个加害的人,就是少奶奶,把杏儿打发走了,桃儿姐姐人家也回乡下成家了,少奶奶那时再想找一个身边的人,杏儿就是再有那份心,也是不能随时侍奉在少奶奶的身边了。少奶奶你容杏儿说一句话,善门不可开,退路不可不留,把一腔的心都给了她,她可不是和少奶奶一条心的人呀!”
一口气,一直说了一个小时,听得我母亲只是抿着嘴地笑,听到最后,眼看着杏儿还要再说上两个钟头,这时,我母亲才打断杏儿的话,直接了当地向杏儿问着:“你到底想怎么着?”
这时,杏儿才回答着说:“杏儿不敢想怎么着,杏儿就是不和宋燕芳一起去塘沽。”
“不肯去,不去就是了,怎么还用说这么一车的话?”我母亲只是向杏儿笑了笑,佯做生气地对杏儿说着。
“怎么?少奶奶说杏儿不跟宋燕芳去塘沽了?”杏儿喜出望外地问着。
“既然你不肯去,谁还能强迫你去?”我母亲坦然地向杏儿说着,“那你就到后边去对宋燕芳说,让她一个人跟大先生去塘沽吧。”
“唉哟,少奶奶,事情一到了您这里,可是也真好办了,杏儿还以为今天少奶奶要对杏儿动家法呢,真就依了杏儿的话了?”没等我母亲回答,杏儿一溜烟就跑到后跨院去了,人没有进院,杏儿早就喊起来了:“我们奶奶说了,杏儿留在府里,你自己跟大先生去塘沽吧!”
就这样,到了下午,宋燕芳跟上我老爸,两个人一起到塘沽去了,他们走的时候,杏儿躲在二道院的院门后面,捂着嘴哧哧地正笑着呢。
杏儿回到母亲房里之后,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她把哥哥、姐姐和我的事情全揽过去了,每天都给我洗澡。我这么大了,在她面前光着屁股,有失体面,洗澡时我就只背着身子,让她光给我洗后背,杏儿说没有只洗后背的道理,她就强拉着我转过身来,我不肯,她就打我的小屁股蛋,小屁股蛋上带着水,打起来特响。
六叔萌之转到辅仁大学读书去了,他也住到芸姑妈家里去了,宋燕芳又随着我老爸到塘沽去了,家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我母亲也觉得自己身边没有多少事情好做,就让桃儿时时到我奶奶房里去侍候,每逢我奶奶出去看戏,或是出去打牌,我母亲就派桃儿陪着去。只是桃儿也不是省油的灯,有时候也找我母亲犯性儿,说是今天看戏的还有侯家辉,她也不怎么就那么讨厌侯家辉,我母亲说既然有侯家辉陪着,桃儿也就不必一起去了,这样桃儿就回到母亲房来,陪母亲说话。
南院、北院时时也有闲话传过来,说我母亲把桃儿和杏儿宠得太过份了,我母亲也不理她们。但我母亲有一条规矩,不是自己房里的孩子,不许她们过来说话,连桃儿和杏儿也不许和她们接近,说那样就生是非。事情还真就是这样,各房各院里的奶奶们什么人品的都有,对待房里的人,也是怎么对待的都有,听母亲说,真有狠毒的人呢,对房里的人克扣得不近情理,还打房里人的主意,常常看见有人眼圈儿红着,明明是在暗地里掉眼泪儿。我母亲嘱咐过桃儿和杏儿,对于这种事,只装做没有看见,问一声都是是非的。母亲说,只我们自己院里的是非就够多的了,万万不要再多事了。
当然,无论侯家大院里的是非有多少,我们这边只要关上院门,上上下下还是和和美美。就连我老爸和宋燕芳那么大的事,最后也还是由我母亲一手操持,把事情化解了;这若是换到别的院里,若是换到别人那里,还不得吵得地复天翻?说不定还要死呀活呀地出人命呢?
所以,有人说,只有我母亲才能把这件事了断得如此圆满,不责怪任何人,还不伤我老爸的面子,名正言顺地全成全了,这该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人品呀。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人们回想起这件事情来,才更认识到我母亲的崇高;她没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出难题,也没逼着我老爸步入绝境,还成全了宋燕芳,就是连桃儿和杏儿这样的两个孩子,也没让她们为难;南院、北院里的人们全说我母亲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不愧是知书达理的人。
大事办好了,小事就好办了,六叔萌之住到芸姑妈家去之后,也逃开了日本便衣队的纠缠。可是,谁也想不到,六叔走了之后,我哥哥竟然每天出来和母亲胡搅蛮缠,一定要母亲送他到芸姑妈家里去找六叔萌之。
哥哥那年11岁,小学已经快毕业了,哥哥和六叔萌之两个人最要好,从哥哥一上学,六叔萌之就是哥哥的家庭指导老师,他两个人人整天整天地一起,包括玩蛐蛐,也分不出哪只蛐蛐是哥哥的,又哪只蛐蛐是六叔萌之的,有时候我的蛐蛐把他们的蛐蛐咬败了,他们也说不清是谁的蛐蛐败了,就说是咱的蛐蛐败了,光打马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