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弟兄们之间,我不是那种尖刻的人,更没有恶心肠;而且我从来不仗势欺人。在侯家大院,莫看我年纪小,可是我有强大的靠山,往上说,六叔萌之是我最大的靠山,无论是发出了什么事,六叔萌之永远支持我。譬如以前,南院的孩子总拿我不当一回事,明明看见我在偏院里踢球,他们还一定要抢占地盘放风筝,你说这能不发生争吵吗?争吵起来了,他们人多势众,自然就占上峰,甚至有一次他们还推了我一下。没有办法,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时我没有能力和他们较量,回到院里来,我就向六叔萌之告了南院孩子的状,六叔萌之当时正在做功课,他对我说:“不就是南院里的那几个小秃蛋吗?你别管了。”也不知道六叔萌之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下一次,又赶上他们到偏院来放风筝,一看见我正在踢球,二话没说,他们就乖乖地走开了。回来之后,我问过六叔萌之是怎么就把他们治服了的,六叔萌之回答我说,就是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至于是什么颜色,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另一个靠山,是桃儿姐姐,桃儿姐姐不会帮我整治人,桃儿姐姐却处处护着我、哄着我,不让我犯混。
我的犯混,分对内、对外两个方面。
对内,我犯混,就是对宋燕芳生下的那个小丫头。宋燕芳在马大夫医院住了大半年时间,最后抱着个小崽子回来了,我母亲看了看孩子,说是就叫小四儿吧,从此,这个小四儿就做了我的妹妹。而且按照传统礼法,娘小儿不小,宋燕芳没有名份,可是宋燕芳生下的小四儿却有名份,她是侯姓人家的一位小姐。我母亲给她找了一个保姆,专门地看着她一个人,不让她和她的母亲在一起。
小四儿跟着保姆一天天地长大了,从此小四儿算是倒了霉了,她别让我看见,只要是我一看见她,我就一定要收拾收拾她,我看着她哭有气,我看着她笑更有气,同着我母亲的面,我不理她,只要我母亲看不见,我就一定非把她弄哭不可。吓得她见了我就跑。
我的犯混,对外,就是对梁家的两个孩子了。
虽然我有几个人上靠山,可是在和梁家的两个孩子的关系上,我的两个靠山都不介入。有好几次,我真想把六叔萌之搬出来狠狠地教训教训梁家的两个孩子,可是我的六叔萌之对我说:“你躲他们远点不就是了。”明明是他不愿意和他们做对。当然,对此我也能理解,梁家的两个孩子是芸姑妈的孩子,虽说不是亲生的吧,可是正因为不是亲生的,我奶奶对他们才更是格外的疼爱,所以,他们有了我奶奶和我芸姑妈的后台,在侯家大院,他们自然就理直气壮了。再说到桃儿姐姐呢,她才是两面成全,既不能让我吃亏,也还要事事顺着梁家的两个孩子,可真是让她为难了。
一天晚上,母亲把姐姐、哥哥和我叫到房里,对我们说,芸姑妈因为要和梁月成到南方去做大生意,梁小光和梁小月就暂时到我们家来住,学校也转到这边来了,要我们对他们多让着些。“尤其是小弟,更不许和他们计较,也就是半年的事,芸姑妈一从南方回来,他们就回他们自己的家去的。”
来就来吧,姑奶奶、姨奶奶家的孩子常年在侯家大院住着的多着呢,也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梁家的两个孩子来,我们也不会慢怠他们的。
梁家的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梁小月,十二岁,小的是男孩,叫梁小光,比我哥哥小三岁,我看着他们两个特有气,这倒不是我有什么排外情绪,这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特讨厌,一身的毛病,我总想找机会收拾收拾他们两个,就为了这事,我奶奶还对我母亲有了意见。
按照我奶奶原来的设想,每到梁小月和梁小光到我们家住来的时候,就让梁小月和我姐姐住在一起,而又让梁小光和我哥哥住在一起;但我母亲怕孩子们住在一起影响功课,于是就在我奶奶发话之前,先让桃儿姐姐另外收拾好了两个房间,梁小月和梁小光一到我们家来,立即就让桃儿姐姐把他们领到他们各自的房间去了。为了怕我奶奶不高兴,我母亲还把桃儿姐姐派到这两个孩子的房里,这一来,我奶奶没有话说了,虽然心里还以为是我母亲容不下梁家的两个孩子,但也挑不出不是来,最终也只能默许了。
以我们这样的人家说来,多两个孩子,的确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吃饭穿衣有桃儿姐姐照顾,上学有人接送,此外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但是,这两个孩子天生一身的毛病,我母亲看着不高兴,就嘱咐我们平日少和他们接近,我奶奶看不见,以为这两个孩子是一对可爱的小宝贝儿,我爷爷生性看不上外姓人家的孩子,自从这两个孩子进到我们侯家大院,我爷爷就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我哥哥和我姐姐尽力和他们疏远,只有我,憋足了劲头,非得整治整治这两个歪脖蜡不行。
怎么我就这样容不下他两个呢?前面说过了,不是我心胸狭小,而是这两个歪脖蜡特可气。先说梁小月,已经和我姐姐一样的年龄了,按道理说,应该有点姐姐味儿了,可是她比我还娇。一天到晚动不动地就叫唤,房檐上的小猫跳下来了,她吓得叫唤,桃儿姐姐听见忙跑过去问,一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回来了,告诉我母亲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一次我在院里玩皮球,一下子踢得猛了点,皮球飞起来砸了一下她的窗子,“熬”地一声,就象是挨刀宰一样,活赛是我杀了一口猪,她在房里叫起来了。听见梁小月在房里放声尖叫,全家人一起跑了出来,不等众人问是怎么回事,我立在院里就对众人说:“吓人唬拉的,屁事没有。”
虽然我说屁事没有,可是人家小姐却在屋里哭起来了,她说我故意吓唬她,我当然不服气,就站在院里冲着梁小月的窗子说:“我在这院里踢球,已经不是一年半年了,砸碎的玻璃也不是一块半块了,怎么别人都没叫唤,偏偏你听见了就叫唤?”若不是桃儿姐姐把我拉出来,至少我还要说她几句。
最最可恨的,是我母亲却护着梁小月。院里,大家把梁小月哄好了之后,我母亲这才回到房里来教训我,我当然要和母亲争辩:“凭什么她不让我踢球?”母亲也说不出理由,只说:“你不许到后垮院踢球去吗?”
唉哟,你瞧,我怎么就把后垮院忘了呢?后垮院,那是一处多好的世界呀!若是把梁小月骗到后垮院去整治她一下,准能让她一辈子忘不了我的厉害。
我拿定主意要整治梁小月,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不许我在院里踢球,我要整治梁小月,这完全是她自己做下的事太可恨了。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一桩事,一天我在梁小月和梁小光住的房间外面,正看见桃儿姐姐在擦皮鞋,一双是女学生穿的皮鞋,一双是男孩子穿的皮鞋,看得出来,是梁小月和梁小光两个人的皮鞋。怎么可以让桃儿姐姐为你们擦鞋呢?我和姐姐、哥哥虽然也有皮鞋,但我们平时不穿皮鞋,就是穿皮鞋,换下来,也是自己擦鞋油,桃儿姐姐虽然是母亲房里的丫头,可是我们不让桃儿姐姐侍候我们。可是如今你瞧,才进我们家门来的梁小月和梁小光,却摆起谱儿来了,她们姐弟两个拿桃儿姐姐当仆人用了。也是人家桃儿姐姐人品好,换了第二个人,早就到我母亲面前告状去了。
撅着嘴巴立在桃儿姐姐对面,桃儿姐姐自然明白我为什么生气,这时桃儿姐姐就对我说:“她们是芸姑妈的孩子,我敬重她们,就是敬重芸姑妈。小弟说是不是?”
“我去告诉娘。”说着,我回身就往门外跑,倒是桃儿姐姐一把将我拦住,又好言好语地劝着我说:
“小弟什么也没看见,是不是?”
“怎么没看见?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给她们擦皮鞋。”气凶凶地,我向着桃儿姐姐说着。
“小弟不生气,桃儿姐姐不是也给小弟洗衣服的吗?”桃儿姐姐还是哄着我地说着。
“不行,洗衣服和擦皮鞋不一样。”说着,我回身就要跑,桃儿姐姐知道我是跑回去向母亲告状,于是她就用力地把我抱住,还是哄着我说:
“小弟不去告诉母亲,明天桃儿姐姐去后垮院给小弟捉一只大蜻蜒。”
这一下,桃儿姐姐把我收买了。
后垮院,就是侯家大院最后边的一个小院,从我生下来,就没见有人在里面住过,平时也总是销着院门,院里的蒿草一尺多高,看着还真有些荒凉呢。这个后垮院是我们家的佛堂、兼做祖宗祠堂,佛堂就是供奉佛像的地方,我们家供奉的佛像,是一幅诸神下界的图像,如此表示我们家什么佛都拜,没有重点,没有什么一号、二号,把上界的千佛万佛,看做是一个领导集体,只要他们有佛号,我们就敬香嗑头。紧挨着佛堂,还有一个大房间,这就是我们家的祖宗祠堂了,房间里供奉着好多灵位,全都是侯姓人家的先人,其中有做过官的,有出过名的,也有草民百姓,不过通通逝者如斯了,我们后辈人嗑头时也不问他们都曾经做过什么事,功也罢,过也罢,全被人们忘掉了。
这个后垮院因为是佛堂、兼祖宗祠堂,所以平日是没有人来的,如此才长出了好高好高的蒿草,而且蒿草下边,还有小生命,据说我们家的后垮院里有狐狸,有猫头鹰,还有老鼠。不过说来也怪,有人说是家道兴旺,我们家后垮院里居然长出了野花,叫不出名字来,可是非常鲜艳,也特别香,芸姑妈病的时候,就常常派人到后垮院里给她采一束花,插在花瓶里,份外的好看。
说到后垮院里的蜻蜒,那实在是太迷人了,好大好大,就是在蒿草尖上落着,一动不动,就象是假的一样,可是当你想捉它时,只要你一伸手,立即它就飞跑了,就是你从背后悄悄地靠过去,它也能感觉得出来,明明是两只手指都挨着翅膀了,可是你才一使劲,呼扇呼扇,它又悠悠地飞跑了,那才是气人。
如今桃儿姐姐说给我到后垮院去捉一只大蜻蜒,我也就不计较桃儿姐姐给梁小月和梁小光擦皮鞋的事了。
只是随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才激起了我对梁小月的憎恨,由此,我才暗自寻找机会,要教训教训梁小月。
那是一天的下午,梁小月和梁小光下学回来,一进门,正好吴三代出来迎接她们,你猜猜梁小月和梁小光见到我们吴三爷爷叫什么?她们管我们的吴三爷爷叫“吴老头儿”。
“吴老头儿,明天我们远足,早早的给我们备车子。”梁小月对吴三爷爷说话,,连眼睛也不抬,说着,就进院里来了。
吴三爷爷自然没有生气,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忙着他的事去了;倒是在一旁看见这一切的我,忍无可忍,气得怒火中烧,我真恨不能一把将她两个人拉回来,给吴三爷爷赔礼道歉。
吴三代确实是我们家的老仆,可是我爷爷的教导,我们侯家大院里虽有主子、奴仆之分,但是,尊卑贵贱必须融在一个“和”字里。按照我爷爷的教导,那就是“与天和,其乐无穷;与地和,其乐无穷;与人和,其乐无穷”。所以,在我们家里,无论是吴三代、还是桃儿姐姐,他们一点做奴仆的感觉也没有,那种申斥奴仆的事,在我们家里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一个家庭兴旺,就兴旺在一个“和”字上,一天到晚鸡吵鹅斗,主人一生气,一脚就把仆人踢出去了,你说那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
当然,《红楼梦》里的王夫人也打过金钏,但那是金钏代人受过,而王夫人却借题发挥,“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于是“翻身起来,照金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这样才有了后来的“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除了王夫人打金钏之外,在此之前,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打了一个误了事的奴才二十板子,除此之外,大观园里也就算是上下乐融融了。再至于大观园里奴才作威作福的事,那就更是尽人皆知了。
侯姓人家,毕竟是小门小户,一没有大观园里的势派儿,二没有大观园里的规矩,我爷爷治家,民主自由,人人平等,我爷爷不知有博爱一说,但他对待受苦人,却一直是同情的。每年冬天我们家开粥厂舍粥,就是我爷爷兼爱天下人的一个例证。
当然,这与小说无关,这里也就不说了。
正是由于梁小月一系列的所做所为,才使我拿定主意,一定要整治整治梁小月。
论年龄,梁小月比我大7、8岁,就算她是一个女孩子吧,可是真动手,我一定打她不过。再说,那也有悖祖训,打架也是不文明的行为,不打她,怎么好整治她呢?好办,我母亲不是提醒我去后垮院踢球了吗?桃儿姐姐也说给我去后垮院捉蜻蜒,好,就在后垮院上想主意,于是,没过多少日子,一个阴谋诡计就在我心里酝酿成熟了。
如此这般,一天下午,估摸着快到了梁小月下学的时间了,我就到后垮院踢球去了,连踢带跳,蹦出了一身臭汗,又在蒿草丛里采了几朵最艳、最香的野花,唱着跳着地,我就从后垮院出来了。也不怎么就这样巧,我正从后垮院出来,迎面正好和下学回家的梁小月打了一个照面。梁小月一看我手里的鲜花,立即就把我拦下了,“啊”她还是先叫唤了一声,然后就向我走过来,问我这鲜花是从哪里采来的,我当然不告诉她,她就求我把这几朵鲜花送给她,“我送你一本画册。”
“不希罕。”说着,我就走开了,一面走着,我还一面把鲜花高高地举起来故意地摇着,急得梁小月直在后面追我,好在我跑得快,只几步,我就跑回房里来了。
第二天早晨,上学之前,梁小光找到我,向我询问:“昨天你那束鲜花是从哪里采来的?”
好,你算是中了我的阴谋诡计了。
梁小光并不知道我从后垮院里采到鲜花的事,一定是她姐姐让他问我的。这时候我就极神秘地对梁小光说:“这地方我可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启誓,我若是告诉别人,就让我变成一只小狗。”
梁小光变不变小狗,和我没有关系,反正是你问的我,而且我还嘱咐你不能告诉别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谁也怪罪不到我的头上。
就这样,我把后垮院长鲜花的事,极是神秘地告诉了梁小光。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才到了第三天,就发现满院里的人匆匆地往后垮院跑,说是家里出了事;一打听,原来说是梁小月一个人跑到后垮院去采鲜花,蒿草下面跳出来一只小猫儿,当即就把她吓昏过去了。
你们说说,这件事,能怪罪到我头上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