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塘沽见过宋燕芳之后,桃儿和杏儿就和侯家辉一起回到天津来了;从老龙头火车站下了火车,侯家辉才要雇车子回家,忽然桃儿向侯家辉说道:“先到姑奶奶家请安去。”桃儿说的姑奶奶,自然就是我的芸姑妈,桃儿不直接回家,而是要先到芸姑妈家去,倒把侯家辉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可是把你们两个人从府里接出来的,你们回到天津却要先去看芸姑奶奶,少奶奶问下来,我可是担不起责任。”侯家辉向桃儿和杏儿说着。
“若是有急事,你就忙你自己的去,就是到了芸姑奶奶家,你也是不能进去,等在外面,也是怪没趣的。”杏儿冷冷地向侯家辉说着,明明是告诉他说,用着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侯家辉自然不敢自己走开,无论多没趣,他也要把桃儿和杏儿送回到府里去才算是交了差。没有办法,他只得叫来车子,和桃儿和杏儿一起到芸姑奶奶家去了。
到了芸姑奶奶家里,侯家辉就是在下房里坐着,倒也没过多少时间,桃儿和杏儿就一起搀着芸姑妈从院里走出来了。这时,侯家辉又叫来车子,就陪着我芸姑妈和桃儿、杏儿回到我们家来了。
侯家辉当然不明白桃儿和杏儿为什么要把芸姑妈请到府里来,也不知道桃儿和杏儿在芸姑妈面前都说了一些什么;他更不明白怎么芸姑妈什么话也没说,立即就和她两个一起到我们家来了?当然,这里面没有侯家辉的事,到我母亲的房里交过了差,他就走了。
我母亲派桃儿和杏儿到塘沽去,正在家里等着她两个回来呢,如今一看桃儿和杏儿把芸姑妈请来了,我母亲就明白塘沽发生什么事了。
桃儿、杏儿没有向我母亲禀报她们在塘沽见到宋燕芳的情形,只是问过我母亲安好之后,她两个就下去做事去了,这时我的芸姑妈就和我母亲说起了话来。
“什么话也别说了,就让人把宋燕芳领进门来吧。”我母亲对芸姑妈说着。
“唉!”我的芸姑妈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对我母亲说道:“大嫂怎么就这样决定下来了呢?”
“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我母亲向芸姑妈问着,不等芸姑妈说话,我母亲就又向芸姑妈说道,“桃儿和杏儿是一对聪明的孩子,她们看到事情已经无法了结了,这才半路上想起把姑奶奶请回家里来。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姑奶奶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就由着他们在塘沽荒唐,侯姓人家的名声要紧,更重要的还有孩子,他们爸爸的榜样,该对孩子们有多大的影响呀?只要事情没到这般地步,一切都好办,你宋燕芳不就是要钱吗?可是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把宋燕芳远远地打发走,就是咱们侯姓人家在人家姑娘的身上做下了孽,人家是干干净净的孩子,如今她已经和茹之到了这般地步,我们把人家打发走,不就是把人家推进到火坑里去了吗?天知道来日宋燕芳会落到什么下场,真若是一步错、步步错,她走投无路落入风尘,她不还是咱们老祖宗的干女儿了吗?”我母亲平平静静地说着,倒把芸姑妈听得泪花满面;正这时,桃儿和杏儿又送来了茶,又给芸姑妈送上来了毛巾,芸姑妈陪我母亲掉了一会儿眼泪儿,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大嫂真不愧是名门出身,事事都让我们佩服。”芸姑妈拭过脸颊之后,向我母亲说着。
“事到如今,谁也是只能这样做了,这天底下谁也不能受委屈,这委屈也就只能由我一个人受了。”说过,我母亲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她怕自己哭出声音。
“大嫂,我们家对不起你了。”我芸姑妈又掉了一阵眼泪儿,就又对我母亲说着:“我也明白桃儿和杏儿为什么把我找来,有什么话要对大哥说的,大嫂就交代我说去吧。”到这时,大家终于明白桃儿和杏儿为什么要把芸姑妈请回家来了。
“也别太说得他无地自容了,告诉他打起精神来,好好回塘沽做事,你是侯姓人家的顶梁柱,你对得起我对不起我无所谓,你还有对得起孩子们呢。”说到这里,我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这时桃儿和杏儿忙立到我母亲的身边,一左一右地把我母亲搀扶住,一迭连声地劝说着我母亲:“少奶奶可是要多多保重,一分善,一分福,少奶奶这样的好心,就是一块石头也要被感化的。”桃儿和杏儿一面说着,她两个也和我母亲一起哭了起来。
背叛爱情的人是痛苦的。
我芸姑妈来到前院,见过我奶奶之后,又来到我老爸的隔离室,这时,我老爸就向我芸姑妈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宋燕芳到塘沽去唱戏,纯属正常演出,最初她安的什么心?谁也无法猜测,至少我老爸对于宋燕芳的到塘沽来,没有任何一点邪念。当然,得知宋燕芳到了塘沽,我老爸也是非常高兴,白天他在大阪公司上班,晚上他就到戏院里去看宋燕芳唱戏,还不是一个人去,是带上他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去;这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是为了给宋燕芳添威风,我老爸以大阪公司的名义给宋燕芳送了一个大花蓝,只送一个花蓝还不够,我老爸还以美孚油行全体同仁的名义给宋燕芳送了一个大花蓝,这就是后来被我爷爷得知之后,盛怒之下,把我老爸关在家里的那个大花蓝。再至于我老爸还给宋燕芳送了多少花蓝?这已经是无从查考了,反正这样说吧,宋燕芳每天晚上谢幕时,人们往台上抬的大花蓝,有一半是我老爸出钱买的。
本来,宋燕芳在塘沽唱了半个月的戏,已经是到了回天津的时候了,最后那两场戏,正赶上我老爸太忙,他也就没去捧场,他心想,有什么事回到天津再说吧。偏偏就那么巧,就是在侯家辉送塘沽警察局长家的老太太回塘沽的那天夜里,宋燕芳就出了事。
那时候,我老爸已经是快要睡下了,这时就只见那个侯家辉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老爸的住处来,推开房门,他瞪着一双眼睛就向我老爸说道:“大哥,不好了,宋燕芳让官面抓走了。”
“你说什么?”我老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吃一惊地向侯家辉问着。
“唉呀,大哥,你还不知道了呀,全塘沽都轰动了,你快看看晚报吧。”说着,侯家辉就把一张报纸送到了我老爸的面前。
我老爸把报纸打开之后,才看了一眼,他就呆了:“见鬼,这明明是敲诈。”说着,我老爸把报纸就扔在了地上。
落在地上的那张报纸正好印着一行大字:《明为艺人白天唱戏,实为奸细剌探军情》。再往下看,含含乎乎地写着一个女艺人来塘沽献艺,把满塘沽的人给唱得神魂颠倒,谁料这位女艺人,明面上是来塘沽唱戏,其实是为外国奸细剌探军事秘密。前天夜里,就是在这位女艺人唱戏去了的时候,塘沽警察局从这位女艺人的房里搜出来一部照相机,把里面的胶片取出来一冲洗,那照片就显出了一片大海,照大海算不得是剌探军情,可是那照片的深处有一盏灯塔,你瞧,这不就是军事秘密了吗?。
“你怎么就知道这个被抓的女戏子就是宋燕芳呢?”我老爸向着侯家辉着急地问着。
“那还用问吗?宋燕芳找不着了。”侯家辉回答着说。
“她若是回天津了呢?”我老爸还是不相信世道会如此黑暗,还是向侯家辉问着。
“不能够,全戏班的人全炸营了,他们眼看着宋燕芳被警察局给带走了。”
“上铐子了没有。”此时,我老爸已经是语无伦次了,他又向侯家辉问了一句,立即就拉着侯家辉从家里跑了出来。
路上我老爸对侯家辉说:“这个警察局长也是混蛋,昨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打牌呢,他怎么就没向我说起这件事?”
“唉呀,大哥,人家那是公务秘密,能在牌桌上和你说吗?”
塘沽地方不大,车子跑得又快,没多少时间,我老爸就和侯家辉一起到了警察局,警察局长一看见我老爸,立即就迎了过来:“唉呀,我的侯先生,你找我赖赌债来了。”警察局长以为我老爸昨天晚上输的钱太多,今天找到这里赖帐来了。
我老爸没时间和警察局长犯“贫”,二话没说,直楞楞地就对警察局长说道:“把我妹妹放出来。”
“啊?”警察局长先是一楞,随之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侯先生真会玩笑了,我怎么敢把侯府上的千金小姐请到局里来呢?快屋里坐,一准是侯先生在塘沽呆腻了,想让我给搭着桥儿……”说着,警察局长还冲着我老爸挤了一下眼儿,随着就拉着我老爸往房里走。
我老爸自然不肯随他走,立在他的对面还是向他问着:“宋燕芳在你们这里没有?”
“宋老板?”我老爸的话音未落,警察局长就应声说了起来:“她和府上有关连?”
“她是我老娘的干女儿。”我老爸当即就回答着说。
“。”说着,警察局长还跺了一下脚,“我早说这事有鬼,侯先生放心,宋老板在我这里没有受委屈,吃我们这碗饭的全知道,凡是做艺的,不知道哪个是通天的人物,所以,无论他们犯了什么事,收进来,三天之内奉为上宾。你瞧,谁想得到宋老板是天津美孚油行侯家的干亲。其实,侯先生海涵,不是我们寻衅,我也不缺这几个小钱用,人家宋老板好好做人家的艺,关我们的什么事呀?可是,一封告密信送到了局子里,举报她剌探情报。”
“你就开个价儿吧。”我老爸当然懂得警察局的规矩,当即他就向局长问着。
“侯先生玩笑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来人呀,把宋老板请出来!”说着,警察局长就向他身后的人喊了起来。就是在警察局长吩咐人去请宋老板的时候,他把我老爸请进到了他的办公室,这时,这个局长又对我老爸说道:“侯先生,一准是宋老板得罪下什么人了,我这就派人去把那个写告密信的小王八蛋查出来;不剥下他人皮来,我对不起侯先生。来人呀!”说着,警察局长又喊了起来。
放人事小,赔情事大,警察局长立即着人把宋燕芳提出来,又在一家饭店摆了一桌酒席,向我老爸赔礼道歉,给宋燕芳压惊,陪席的有侯家辉;吃过饭后,我老爸已是酩酊大醉,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钟的时候了,于是,警察局长叫来车子,吩咐送侯先生和宋燕芳回府,偏偏这时侯家辉闹着要赶晚车回天津,就这么阴错阳差地一折腾,汽车就把我老爸和宋燕芳送到一家旅馆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老爸醒过来一看,麻烦了,他已经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听过我老爸的叙述之后,我芸姑妈也没有再说责怪他的话,这时,我芸姑妈只是对我老爸说:“你算是遇到好人了,快打起精神来,好好做事去吧。”
“可是,可是,爸爸还没发下话放我出去呢?”我老爸为难地对我的芸姑妈说着。
“再过几天,爸爸就要去美国了。”我的芸姑妈对我老爸说着。
“还有老娘呢?”我老爸还不放心地问着。
“老娘的事自有安排。”
“那,景福呢?”我老爸是说还有我母亲看着他呢。
“只求着你从此之后收心了吧,你对不起人家景福呀。”我的芸姑妈感叹着,就从我老爸的房里走出来了。
每年三月,在下一个财政年度开始之前,我爷爷必须去美国向总行述职,这时,我爷爷要把天津分行一年的帐目向总行做出结算,再订出下一年的预算,然后回来再办理商务。
临去美国之前,我爷爷嘱咐我奶奶说一定要把我老爸看管好,绝对不许他回塘沽,我奶奶当然只能满口答应,保证不会把我老爸放跑。
我爷爷要去美国,我母亲就把芸姑妈安顿下来陪我奶奶说话,也就是在我爷爷离家的第三天,我母亲带着我哥哥和我姐姐、杏儿,还有我的九叔菽之一起到马家去了;九叔菽之正在放暑假,他和我母亲的弟弟正好是同学,为了让两个小兄弟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几天,我母亲决定请九叔菽之到马家去住些日子。老嫂如母,我母亲把我的两个叔叔看得和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她带着小叔到自己娘家去住,于情理上也说得通。我母亲把我的九叔菽之带走之后,家里还有我的六叔萌之,这样我母亲就把桃儿留在了家里,让她在我奶奶和六叔萌之身边做事。
我母亲临走之前,向桃儿交代着说道:“你留在家里,好好照应奶奶和芸姑娘,侍候六先生读书,别的事,你就伺机而作吧。”
“那大先生这边呢?”桃儿向我母亲问着。
“他还能在家里呆着吗?”我母亲回答着桃儿说,“你还看不明白吗?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假戏也已经唱真了,我呢,也只能是顺水推舟了,出去躲避几天,让茹之趁势跑回塘沽,和那个人见了面,两个人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无论是个什么局面吧,我都会认下的。”说到这里,母亲一挥手,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她再也不想提这件事了。
“奶奶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无论什么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泰然处之,也就是了。桃儿想,到最后,大先生也就是把那个宋燕芳领回家来就是了,大先生总是读书人,出格的事,是不会做的。好在娶妻纳妾呗,男人们不全都是这样的吗?……”桃儿还要说下去,恰这时窗外传来了吴三代的声音:
“大少奶奶,车子已经备好了。”吴三代立在母亲住房的台阶下面,向着房里说着,母亲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向门外走了出来;只是,母亲才走到门槛,就听见母亲似是大吃一惊地喊了一声:“老吴叔,你这是做什么呀?”
闻声,桃儿忙跑了过来,这时,就看见吴三代正向着我母亲鞠躬呢。
“老吴叔,别是什么人欺侮你了吧?”桃儿以为吴三代是想在母亲出门之前向母亲告状,就一面安抚吴三代,一面向他询问。
“大少奶奶,奴才可是放肆了。”吴三代躬着身子向我母亲说。
“老吴叔,有话你就说吧。”我母亲对吴三代一直非常尊重,从来也没有把他当仆人看侍过,我母亲立在台阶上,杏儿领着哥哥、姐姐站在我母亲的身后,等着听吴三代说什么要紧的事。
“大少奶奶果然是出身名门,一个人忍辱负重,就成全了一户人家;老奴才见过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种事,最后闹得不可开交,一家人的和气就再也没有了;自从老爷子一吩咐老奴才关大门,老奴才就知道最后一定是大少奶奶出来成全这件事,侯姓人家兴旺了这许多年,可千万不能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冲了家运,老奴才谢谢大少奶奶了,大先生的事,大少奶奶就只管放心就是了,老奴才一定保着大先生,绝不能日后委屈了大少奶奶。”
“老吴叔,”母亲唤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泪珠涌出了母亲的眼窝,桃儿忙过来把母亲搀住,平静了一下心情,母亲只是向着吴三代说了一句:“这件事,真是难为你了。”说罢,母亲就向大门外走去了。
母亲才走到前院,就看见我的芸姑妈立在院里正等着我母亲呢,这时,我母亲忙向前走过去一步,一把拉住芸姑妈的手,忙着对芸姑妈说着:“怎么还劳烦姑奶奶出来送我呢?”
“大嫂,我们侯姓人家对不起你,我替我大哥向你赔罪吧。”说着,芸姑妈向着我母亲躬了一下双腿,随之她的眼窝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