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我爷爷拍桌子,着实吓了我老爸一跳,可是低头再一看,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我老爸立即就暗自笑了,不就是一张报纸吗?我老爸做的事,不公开、不透明,对新闻界一概保密。
“你把那报上的消息念给我听听。”我爷爷沉着面孔对我老爸说着。
“唉呀,有话你就好好地对孩子说,干嘛这样吓人唬喇的。”我奶奶怕我爷爷把我老爸吓着,还在一旁解劝;但是我爷爷此时是一点情面也不讲了,一定是什么事情把他气坏了。
“报上的消息,那还用念吗?”我老爸凑到桌前看着报纸向我爷爷说着,“这正版上的消息是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队占领了东北三省,最近小皇帝溥仪又在沈阳立了满州国……”
“我没问你那个。”我爷爷打断我老爸的话说。
“这下面的一条消息是说,天津市面上近来银根太紧……”我老爸还跟我爷爷装傻。这时,我爷爷忍耐不住了,他伸手指着一条消息对我老爸说道:
“你把这条消息给我念念。”
我老爸看着我爷爷指的那条消息,倒也没显出有多么紧张,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对我爷爷说着,“这条消息是说宋燕芳到塘沽唱戏,大阪公司的全体同仁送了一个大花蓝。”
果然,那报上有一张照片,戏院舞台上,宋燕芳笑容满面地立在中间,前面是一只大花蓝,那只大花蓝上垂下来的缎带上写着几个字:“艺压群芳,大阪公司全体同仁共贺”。
“燕芳塘沽唱戏,我怎么不知道?”我奶奶吃惊地向我老爸问着。
“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我老爸和我奶奶说话,想冲淡一下紧张气氛。
“我说,怎么一连这许多天没见到燕芳的面儿呢?”我奶奶的干女儿多,失踪个十个八个的,觉不出来。头名干女儿,一连一个月没见面,直到如今,我奶奶才发现,你说,我奶奶若是带兵,参谋长跑了,她还不知道呢。
“好,你再看看这张报纸。”说着,我爷爷又把一张报纸放在了桌子上,我老爸低头一看,这一下他傻了,大汗珠子也流下来了,张口结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念呀!”我爷爷摧促着我老爸说。
“那、那、那,那还念什么呢?”我老爸吞吞吐吐地只是支吾着,避开目光,他就是不敢向那张报纸看。
“那有什么不能念的呢?”我爷爷就是要我老爸念那张报纸,我老爸就是不敢念,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很是僵持了好一阵时间。最后,还是我爷爷一声喝:“念!”这时我老爸才不得不把那张报纸拿起来。
我老爸拿报纸的一双手,已经开始打颤了,他把报纸举在眼前,看了好半天,又向我爷爷问着:“您是让我念这段?”
“你不肯念,我让你母亲念!”说着,我爷爷就把报纸从我老爸的手里抢了过来,我奶奶也多少认得几个字,念个报呀什么的,还能凑合。
“我念,我念。”我老爸忙答应着,再把报纸拿过来,这才含含混混地念了起来:“这这这,这下边的就不必念了。”一个字还没念出来,我老爸就又把报纸放下了。
“我要你念的,就是下边的那一段儿。”我爷爷一生气把报纸抢了过来,用力地往桌子上一拍,随之又把我老爸拉到桌子前面,几乎是按着我老爸的脑袋向他喊道:“你给我念!”
“你这是干嘛呀,有话就不许好好说吗?”我奶奶看着我老爸挨整,心里可是有点疼得慌了,她拦不住我爷爷,就只能一旁小声地说着。
“爸爸,您别着急。”这时,我老爸再也不敢装傻了,他只好做出一副自认倒霉的模样来,心惊胆战地向我爷爷说着:“是这么一回事,是这么一回事,宋燕芳到塘沽唱戏,大家说要捧捧她,一个可怜的梨园女子,不就是要靠大家成全吗?再说,她又是娘的干女儿,何况我也在塘沽做事,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是老老实实地做事的,你不信,可以问大阪公司的同仁们,大阪公司的日本经理还总说要到咱们家来,拜见你老人家,说你老人家能教育出象我这样的好青年,真也是教子有方了……”
“你少跟我罗索。”我爷爷还是举着那张报纸向我老爸喊着。
“我念,我念。”我老爸再也休想蒙混过关了,他只得乖乖地、一字一字地从头念了起来:“恭祝宋燕芳女士莅临塘沽演出成功,嗯嗯嗯……”我老爸又想打马虎眼,这时我爷爷便又逼着他往下念,这样我老爸才实在是逃不过去了,于是只好念了下来:“美孚油行全体同仁恭贺。”
“美孚油行在塘沽没有分理处,这个大花蓝是谁送的?”我爷爷指着报纸上的一张大照片,向我老爸问着,那照片上真有一个大花蓝,花蓝下的缎带上写着一行小字:“美孚油行全体同仁恭贺”。
我老爸再也不说话了,他只是低头站着,就象后来我们在革命群众面前做出的那副鬼德行一样,眼睛向下垂着,就象是要在地上找一个缝儿一样,真恨不能钻到地缝儿里去才好。我老爸一面寻思如何度过这场大难,一面在心里骂那些小报记者,没有钱花,你就明明白白地向我要,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干嘛要做这等缺德事,送个花蓝,就是凑个热闹罢了,又是新闻,又是照片地,你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所以,我老爸对于新闻自由化倾向,一直极力反对;他从那时候就认为新闻报导,一定要统一口径。
我爷爷见我老爸被问得没了词儿了,立时就来了气,那才是有理不让人,他向着我老爸声色俱厉地问着:“你说说,这美孚油行的大花蓝是谁送的?”
“我也没向美孚油行的人要钱。”我老爸咕咕噜噜地回答着说。
“你还想向人家要钱?”我爷爷又是一拍桌子,向着我老爸又喊了起来,“前天我才到公事房,公事房里的同仁就把这张报纸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明明是出我的丑,你让我如何向大家解释?一个女戏子到塘沽去唱戏,美孚油行的全体同仁居然去送花蓝,你让我今后如何在行里管别人?人家说,管管你自己的儿子吧,他把美孚油行的大花蓝都送到塘沽去了。你真是荒唐呀,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我老爸立即做自我批评,以平息我爷爷的满腔怒火。
只是我爷爷还不肯就只在“荒唐”的大帽子下边把我老爸放跑,他就还指着我老爸的鼻子,向他说着:“这美孚油行不是咱们家开的生意,那是人家美国人的生意,我在里面不过就是一个雇员罢了,就算是大写吧,可我上边还有美国人呢。见到这张报纸,我马上到经理室向美国人去做解释,幸亏美国人认为给艺术家送花蓝是文明之举,这才没有过于追究,就这样还有中国人到美国经理那里去告状,说给一个戏子送花蓝,有失美孚油行的尊严。”
“关他的什么事?”我老爸嘟嘟囔囔地说着。
“关你的事!你又不是美孚油行的人,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美孚油行送花蓝?”接着,我爷爷把我老爸好一顿训斥,活说得我老爸几乎都要无地自容了,幸亏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因小节而忘记肩上的重任,这才总算没有寻短见,否则他真是一时想不开,做出点什么过激的举动,你说说,日后岂不就要给国家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了吗?
被我爷爷问得哑口无言,我老爸自然是感到无比惭愧,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子女,对不起上上下下老少人等,对不起学校老师、对不起列祖列宗,等等等等,反正他此时就是觉得自己太荒唐了。荒唐怎么办?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弃恶从善,从今之后,一定要做一个品德端正的人。向我爷爷做了好一阵自我批评,我老爸以为这次我爷爷一定会相信他,于是又表示了一番决心,然后我老爸就想回房去了。只是我爷爷这人逮理不让人,他听过我老爸的自我批评之后,倒也没有再骂人,他只是对我老爸说:“塘沽大阪公司的事,我已经替你辞了。”
“啊!”我老爸当即就喊出了声来,“您怎么可以替我辞职呢?”我老爸万般着急地向我爷爷问着。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我爷爷心平气和地对我老爸说着。
“我在外边,有什么事让您不放心?”我老爸摇着一双手向我爷爷说着。
“你想给谁送花蓝,就给谁送花蓝,我就不放心。”我爷爷还是不着急地对我老爸说着。
“不行呀,我那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的呀!”我老爸急得在房里团团转,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着急,想来想去,急中生智,他把我奶奶拉过来替他说情。“老娘,你看这事,可是实在麻烦了。”
“你们两个人的事,我管不了。”我奶奶也知道我爷爷一旦发了火,那也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于是只好一句话也不说,坐山观虎斗,看这爷儿两个最后会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前院里我爷爷才让吴三代关院门,消息立即就传到我母亲房里来了。
那时我母亲正在哄着我的哥哥、姐姐玩耍,就只见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到房里来,凑到我母亲的面前,向我母亲报告说:“少奶奶,老太爷把大先生关在前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