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斗？哥哥这些年的血泪难道就白费了吗？”他一一数落起来，“说实话，‘纽东方’也就几个元老和‘资深老流氓’还行，他的流氓气质我也具有趋同性，胡扯闲聊比较有水准——你们都知道我只上他一个人的课嘛。但现在我才发现以前是盲目地景仰他，其实他的治学是忽悠居多，他干货不够嘛，不得不注水……”
接着牛胖子以Charter这个单词和填空教程为例，说明“资深老流氓”的谬误，牛胖子怒不可遏地说：“仅在No.4的五十二道题中，我就找到了十八处错误……”
我纳闷了：“你说他不行，但为什么他的教学行之有效？”
他就像揭开某一行业黑幕似的义正辞严：“他们都是拿了正确答案再进行分析讲解，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总是能用错误的分析推理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就像你今天来找我，只要知道我住在奶子房，倒车也好，打车也好，怎么都能找过来！闻着奶子味都能找过来呢。”
“这叫‘条条道路通罗马’，考生才不管这些呢。”我不以为然，“只要能到达罗马，管他什么白道黑道、地道水道、尿道阴道还是无间道呢。”
“可是，如果是一条死胡同呢？老师可以通过死胡同到达罗马，因为他们掌握了话语权，随便胡说八道还有理，问题是他们会将学生训练成专走死胡同的钻牛角尖的傻逼。实际上西方银（人）都是直线思维，根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是下象棋考科举呢。”傻逼老愤青激动地说，“原以为我去‘纽东方’只是给那帮脑残反洗脑，看来我还要连教师一块洗，我任重道远啊！”
“你TMD真是生性狷介啊！”我说，“还有什么条件，我也听听。”
“有考T考G的经验。”牛胖子对着那个单子念着，“TOEFL就算啦，哄小孩的，哥们儿准备讲GRE，那才有点层次，我考过两次G。”
“我也考了两次，都一千八百分左右，惭愧，你知道我没逻辑，那部分基本是胡蒙。”我说。牛胖子说：“逻辑和数学我都不理睬。Verbal还行，基本满分，要不我敢去应聘啊。”
“看来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我给他戴了高帽子又捏住了他的软肋，“可是还要求有教学经验，傻了吧？”
“咱教过半年传销课，深受学员爱戴。”他得意洋洋，“要不是国家明令禁止，早就桃李满天下不输愚老大啦。”
“幸好及时禁止了，要不你早就进去了！”我揶揄道，“再说都是些什么学员啊，能和‘纽东方’的比吗？就算不提素质，就他们那德行，专骗亲朋好友，好意思吗你？幸亏我及时发现了，才没步你后尘。”
“啊——？你也有这前科啊？”他讪讪一笑，和我同志般握手，又强词夺理，“其实当你面对台下成千上万仰视你的眼睛，你会去管他们的身份吗？留学生和传销人员又有什么区别？狗和银——人有时候都分不清呢。‘纽东方’不是要求具备较强的幽默感吗，哥们儿强项啊，挠的尽是痒处，一节课下来不让他们上吐下泻抽筋打摆子我TMD就对不起我这姓啦。”
“这点我相信，人不要脸，个个都是影帝影后。”
“他们还要求什么具备现代思想和鼓动能力，能引导学员为前途奋斗。这一点，你说除了列宁希特勒丘吉尔，当今世界上还有TMD谁可以和传销大师相比肩？要说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在当今中国我TMD又怕过谁？这帮学员来‘纽东方’的目的就是接受鼓动，这还不干柴遇烈火吗？”
“真TMD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从书堆里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自己添了一杯水。
“这叫彪悍！知道不？‘纽东方’还要求具备较强的人生和科学知识，上课能旁征博引，这TMD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嘛。”牛胖子滔滔不绝地将名师挨个蹂躏一番，“说实话，‘纽东方’里除了‘资深老流氓’可以和我过两招以外，‘山东二哥’、‘摇滚歌星’和‘武林败类’——就那个爱炫耀中医知识的怪物，这帮人都跟文盲差不多，——当然也不怪他们，他们还小嘛。那个‘假洋鬼子’，别说了，他的中文都不及格。即使拿‘资深老流氓’来说，他的全部知识也只是在于让人看不出他没知识而已。其他的……”
我说：“你改行当作家算啦。”
“文坛这塘浑水，还是老大你先蹚着吧，老弟我就在‘纽东方’混个脸儿熟再说。当穷嗖嗖的作家我TMD能几年不干活，能住这——你说的温柔乡，买这么多影碟书籍，偶尔还去按个野摩洗个荤澡什么的吗？”他用假正经掩饰住小人嘴脸，“还是那句话，知识分子要想有点尊严，必须有点钱。”
“这句话对妓女也一样适用，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啦。”我感叹道，“我佩服你的Guts（勇气），——严格地说是厚脸皮。那你应聘的事情怎么样了？”
牛胖子第一次羞涩一笑：“这只是我的彪悍想法，因为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会给愚老大写一封信，——其实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能行吗？”
牛胖子吃力地起身，从破写字台上的破电脑里调出一个Word文档，命名为“给愚老大的自荐信”，点击鼠标，打开了，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四五页。
“万言书啊！”我感慨，“愚老大多忙的人啊，钱掉地上都没空去捡的，会看你这裹脚布吗？”
“嗨，非常情况非常手段。愚老大不看则已，一看老丫的绝对跑不掉。——他以前不是被打大象的针打过吗，咱这鱼钩是钓鲨鱼的。”牛胖子咬牙切齿地笑起来，“愚老大啊愚老大，不是我欺负银——哦，欺负人，谁让你人傻钱多还爱才哩？”
“算你狠！”我竖起了大拇指。牛胖子得意地说：“你先看着，我去做饭。尝尝我的保留菜谱——地三鲜。”
我浏览了一遍。这封信先是痛陈家史，生于小山村，先是营养不良长不开（七十年代粮食短缺），接着发育失衡横着长（八十年代激素和转基因食品泛滥），一不留神落下了胖子加罗圈腿以及性格孤僻乖张的严重后果。自己虽生性狷介，但刚直不阿一根筋，多年来绝不和某国落后的教育体制沆瀣一气，毅然走自己的路——退学，让脑残们去说吧。落草为寇后拼命自学，十数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涉猎甚广，终于一不留神成为没执照的知识分子。为了生存欲饱尝人间甘苦，甚至违心干了一些几乎不算正当的营生：筛沙子，摆书摊，给酒吧看过场子，为小姐做过思想工作，招过商，开过皮包公司，走过私（没赖昌星成功），做过期货，以短期旅游签证去韩国销售过中国壮阳药及其他补品，不经意间加入了传销大军，短期内威震四方……想偷渡加拿大而苦学英语……但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感召终于让他幡然醒悟——知识分子要想普度众生，先得自救，说白了你除了有知识，还要有点钱。所以想干点事情，而“纽东方”可以荣幸地成为他的平台……
牛胖子鲜廉寡耻地把自己鼓捣成一个不可多得的、百年一遇的、连胡蒙都只能望其项背的怪才，愚老板没理由坏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最后一句龚自珍的名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图穷匕首见了。我笑得牙齿打架腰子疼，也学着他“呃呀妈呀”了半天，然后把鲁迅诗《自题小像》的名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狗尾续貂。牛胖子哭丧着脸说：“这个太过了吧老大，上屠宰场啊？”
“你稍微谦虚点行吗？你是婊子征婚，不是公主嫁人，你算老几啊？”
“倒也是。”牛胖子扭扭身子搓搓手，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们喝着酒吃着牛胖子调制的菜肴。我调侃道：“你的烹调技术和你的忽悠术相比是天壤之别啊，改天老大亲自掌勺让你开开眼。”
“好啊，改天一定去你那儿。”他说。我黯然地说：“我倒希望你能来，可是现在偌大的北京，除了一张吱吱嘎嘎的单人床，哥哥我是一无所有啊。知识分子哥哥我是既没尊严，又没钱啊。”
“那还能咋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呗。”
按任雅萍提供的地址，哼哧哼哧地挤上“民工专列”——300路公交车，赶向南三环丰益桥一个平房里的排版室，在那里守了两天。看着即将付印的漂亮书稿，我就像一个即将做爸爸的人，一不留神就咧开嘴笑了。我给任雅萍打了个电话，她居然突然调动工作了，她说工作已经移交给和我签合同的王主任了。
我难得安静几天，眼看着租房期限就到，赶紧开始查找房源。牛胖子说如果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下榻他的温柔之乡，我可不想在公交车上休克或者猝死。梁顺子还想和我合租，我说：“你月薪两千块，姑且也算一小白领，跟我这种下三滥瞎混什么？”
他哭丧着脸说：“戈哥您就别挖苦我啦。我两千块，一半都要寄回老家供弟妹上学呢。”
“敢情你家是超生游击队啊？”
顺子红着脸咧着嘴笑了，满口发黄的龅牙一览无遗。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和我出去吃饭时他比我还抠门。这小子还保持着半个月刷一次牙一个月洗一次澡两个月换一次内裤的劳动人民本色。本不想与之为伍，但此人简单得可爱，书上媒体上说什么他信什么，如果哪天说狗屎可以吃他肯定会咂吧着嘴巴洒下一串哈喇子。他对比他还穷的我也很尊重，戈哥长戈哥短很让人受用。他还有一台破电脑呢，尽管上不了网，练练打字听听音乐还是可以的。在严肃交涉他的恶习问题并得到面红耳赤的改良保证后，我就答应了。梁顺子天天上班，有时候周末也加班，所以找房子的事情就落到我的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