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紫光下
——观陈爱莲《蛇舞》
1
紫色的绒幕镶嵌着
紫色的冷峻的光
一幅充满魔力的油画框
蓝色的线条活了
像一道水波在深潭中幽幽闪亮
所有的色彩都荡漾
粼粼地射出诱惑
紫色的雾团缠绕着
蓝色的闪光逡游着
在紫色和蓝色的淡雾中
是古铜色的猎人
他石柱般的身躯
2
《鱼美人》的选段
蛇妖诱惑着猎人
《伊索寓言》翻版
化做美女的蛇要伤人
蛇在台上
我在观众席里
哪里有什么蛇啊
只有陈爱莲
婀娜的舞姿
猎人迷茫
我的眼被慑住
哪里有被惑的猎人
我已迷恋于
这美的诱惑
印着警句的节目单
轻轻从我膝上滑落
3
我的理智在嗫嚅——
蛇是丑的
是罪恶的象征
我的眼睛在渴求——
蛇是美的
美的诱惑无法躲过
那手臂像柳枝伸来
每一次抖动
抖出多少温情的冬梅花撒在心窝
那腰肢放肆而泼辣地扭动
分明是燃烧的渴求
冷的火
无声的恋歌
所有的渴望都在舞动的
线条上复活
所有的心声都在蓝色的
色雾中跌落
4
是美女蛇还是舞蹈家
是教我们抗拒诱惑
还是让我们被诱惑
心灵的荧光屏上
一阵雷电的闪击
色彩和线条在不安地颤动
5
我的手冰凉
我的头晕眩
恐怖的冰
浸泡着我的身躯
惊喜的火
灼烧着我的心灵
想逃而不能动
想走而不能动
那紧紧盘绕的蛇
那幽幽燃烧的蓝光
那美妙而动人心魄的舞姿
那无言又在呼唤的声音
在这个蓝色的世界
紧紧地攫住我
我是被诱惑的猎人
被诱惑的猎人是我
6
是蛇是人
是美是丑
是一个古老的启示
是一个新鲜的创造
人啊人，你竟然如此大胆地
向造物者挑战
让美的舞姿去展示
一个最丑恶的邪念
啊，那只手臂
多么地动情而柔腴
让恶罪的诱惑点燃
一个最瑰丽的情感
啊，猎人的眼
校正着我心灵的焦点
艺术的圣火
炼熔着情感
7
大幕缓缓地落下了
在理智与情感的搏斗中
我们从诱惑中解脱
我们可以离开座位了
我们可以背对舞台而去了
我们可以走出这个剧场了
啊，长长地舒舒气吧
但，陈爱莲那婆娑起舞的手臂
却永远攫住我
天啊，蛇舞！！
1982
2窗外尚无诗意
窗外尚无诗意
淡蓝色的纱窗垂着头
显得慵懒而无力
在池塘生春草的时辰
溅着水泥渣的大锤
敲碎窗外一幢老楼的矜持
断壁上黑色的烟尘
让我闭上了玻璃窗
也闭上了春的气息
只是关不住拆楼的噪音
落满桌子落满书架落满稿纸
想写点春天的花容草貌
被隆隆的机器吵恼的笔
咬疼了手指
（生活日日更新
我却舍不得清理一下头脑
敲掉早已长青苔的词汇
长苔的石头垒不成墙
算了吧！就权当
——窗外尚无诗意……）
窗外尚无诗意
找不到旧巢的灰鸽们
在窗外画出一片哨音
黄梅雨和打桩机
在泥泞里掰着腕子
灵感在工地的泥淖
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工作服罩住了所有的性别
标语也像灌浆人的脸
诗句像汽车轮子在泥坑中
哼哼地挣扎打滑
想歌唱夏天的风雨雷电
刚一张嘴却被“分房会议”
飘出的烟呛疼了嗓子
（生活日日更新
不肯退休的陈规陋习
用牢骚的阴雨泡着思绪
诗行不是车窗前的雨刷器
看不清？就权当
——窗外尚无诗意……）
窗外尚无诗意
拉开了遮住秋风的窗帘
拉不开遮住视野的习惯
习惯是个宠坏的孩子
拉着你去想老牛驮着夕阳
让新楼在窗外黯然无光
习惯在你耳边唠唠叨叨
好像婆婆在告新媳妇的状
于是新楼阳台上的花让你心烦
——习惯喝干了你的墨水
笔下的诗句如秋叶枯槁
秋阳把新楼镀上金光
窗外的这座新楼
竟是一个诗人灵感的坟墓吗
（生活日日更新
古董店的老字画发黄了
发黄才好涨价钱
灵感走不进新景的画框
怪谁呢？就权当
——窗外尚无诗意……）
窗外尚无诗意
片片洁白的冬雪飘来
贴在我额上一层清新
读了一年报纸的头版头条
没读懂窗外的崭新信息
灵感总效仿拜伦的彳亍
目光在新路上变成跛子
都市排印楼房的铅字
心扉上却缺少诗的足迹
烟灰缸里在冬天堆积的思绪
不知能否融成春意
窗外哪里有诗意
楼房像迎春的雪人
盯着我徘徊的寻觅
（生活日日更新
思想还裹着祖传的旧皮袍
也许诗句会感冒吧
感冒就感冒它一次
让“窗外尚无诗意”
在冬天的风中吹走吧
下一次决不要这个诗题！……）
1982
3谒一个红卫兵墓
“他是谁？”一个小女孩
指着开满小黄花的土堆
我想在能让她理解的字中
挑选出一个词——
好人，坏人，还是战士
都无法写上他的墓碑
他是历史，是缺乏定义
需要后人加上注释的历史——
是同一面旗下流血的
无言的警告
是永远响在记忆中的
流血的记忆
是询问，询问的是
今人和后人
是成熟，虽然他只是
幼稚的种子
是悔恨，悔恨的母亲
眼泪和孤独
是复活，埋葬的愚昧
让良知苏醒……
孩子，我的这些理解
一定比不上你的答复更深刻
你明天会答复这些野花
我今天只能告诉你：
“他是在夜里死去的
年轻的打更人……”
1983
4这片土地
不是一条曲线围成的图腾
不是两个字简单的组合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一层又一层祖先血的矿脉
一代又一代母亲泪的泉水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汗渍的犁铧上咸涩的歌谣
血锈的剑刃上耻痛的忆痕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铁蹄踩不绝的希望的绿芽
野火烧不灭的叛逆的春草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少女的初恋士兵的忠贞
草缠的白骨残破的汗青……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与我们相同的血型
一根脐带连着儿子与母亲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与我们相同的语言
这语言教会我们长大成人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与我们相同的命运
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坟茔
只因这一片土地有
与我们相同的灵魂
有崛起的群峰有不屈的子孙
啊，把这一切加起来才是祖国
没有一句话能表达她的神圣！
1983
5长城，真的断过
一位马拉松运动员突然摔倒
一根激越的琴弦猛然绷断
长城也是这样，顽强地攀援过千山万壑
在这里倾塌了
在我脚下
我信念的烽火台一秒钟前
熊熊地燃烧。一场雷雨
又让壮歌像受伤的小鸟
从湛蓝的天穹
落到脚下
脚下，砖石像受伤的士兵
没有呻吟，静静躺在这里
黄色的星星野菊
洒下一片慰藉
献给不肯离去的战士
长城断过，真的断过
因为一阵炮火，一场山洪
一次地震，一次崛起和沉沦……
走过这一段残垣真难啊
一步一险，一步一叹
走过去，前面仍是长城
仍是那英姿，那风骨，那胆
这才是我叹服和崇拜的人生——
从天边向颓断处苦苦地攀援
从颓断处再站起来走向天边……
1983
6读陕北民歌集
不忍打开，不忍打开
怕打开这油印的陕北民歌集
不忍打开，打开了
那凄楚的嘤嘤低泣
会从数百年前一扇纸窗
传来兰花花这女子的悲怆
不忍打开，打开了
会平地而起一阵暴风雪
那撕裂铅云的朔风
也撕裂放羊五哥的单衣
不忍打开哟，打开了
会展现一条长长的小道
小道上走着一个噩耗
走西口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
啊啊，怕打开又偏偏打开
难道人生不就是这样
悲伤不能淹没歌唱
不忍合上，不忍合上
怕合上这油印的陕北民歌集
不忍合上哟，合上了
就合上她那明媚的眼
天上可以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可人间不能少了她的歌唱
不忍合上哟，合上了
就合上三月熏人的艳阳
没有信天游手中的鞭子没法扬
扬起鞭子的后生多豪爽
不忍合上哟，合上了
合上了会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合上了会认不得乡亲的模样
合上了我们会窒息而缺氧
啊啊，打开了就合不上
难道生活不就是这样
开始了就要不停地走向前方……
1983
7透明的诗句
想起你，拿起笔
高原，你就用指尖儿
痒痒地捅我的心窝窝
捅出几多
痒痒的亲昵昵的诗句
那是何等的甜蜜
每一个字都因为高原
变得水灵灵的
每一行句子都牵出一缕
弥漫草香味的雾气
是写诗吗
才不哩，是早晨
从暖暖的炕席上爬起来
俯在窗框框上
把高原张望
哈哈，好明亮的诗句
一写高原
就像在窑洞窗格的玻璃上
用手指画着字儿
明格铮铮的透着露水的字儿
写诗？才不哩
我是从玻璃窗上透亮的笔画
张望在埝畔上
用大簸箕簸着阳光的
房东大娘……
1983
8鸽子
——儿时喂过鸽……
一只睁着黑眼睛的猎筒
一声弹壳落地的声音
绿叶上血红的露珠
市场上腥味的篮子
沾着唾沫的手指数钞票
可怜的火柴点燃煤油炉
只剩一个空旷的巢
在张望空旷的天空
多了两颗闪着寒光的星
那是一个少年的眼睛
1983
9囚徒与白鸽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年代和时间，
但我坚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题记
一只洁白如雪的鸽子
被一颗无声的铁弹射中
坠落在一扇被阳光遗忘的窗口
囚牢的窗口
血滴在锈迹斑斑的铁窗上
雪似的羽毛上
还鼓着最后的
自由的风
囚室囚禁一块冷冰冰的岩石
一个死去的躯体上
只有两只没死的眼睛
没死的灵魂
注视着这个窗口
在这个窗口
系着囚徒
呼吸着的毅力和期冀
一双云般柔软的翅膀
安详地伏在囚徒的胸膛
还长着一颗人心的
石头啊，是石头
也有人的温暖
囚徒的心也是
热的
多么可怕的温暖啊
熔掉铁弹携来的痛苦
让白鸽忘记了飞翔
把囚室当成了
太阳
多么危险的洁白啊
纯洁的雪白的羽翼
让囚徒的眼睛忘记窗口
忘记这里只该囚禁
一个囚徒
囚徒的胸膛
温暖的鸽巢
温暖着一切
一切都遗忘
但受伤的翅膀（尽管受伤）
没有忘
但囚徒的心房（尽管被囚）
没有忘
不肯遗忘的翅膀
在问不肯遗忘的心房：
——最需要什么？自由！
——最热恋什么？飞翔！
于是双翅无情地飞腾
狠命拉起不肯离去的鸽子
鸽爪还苦苦地抓紧
囚徒凝血的前襟
于是囚徒的心冷酷地命令
命令戴镣铐的手臂
颤抖地举过头顶
把白鸽捧出窗口
高高地，高高地飞吧
属于天空的白鸽
囚室里不会有温暖
囚室里囚不住爱
囚室永远只有——
剪不掉羽翼的
向往自由和飞翔的
囚禁的灵魂！
囚徒在永远望着白鸽飞
那一扇囚窗
是永远不闭的眼睛
永远不闭
只因那胸前曾有的鸽翼
是白云伴着阴冷的囚牢
一颗永远不冷的
心……
1983
10礁的絮语
1
你走了，我在等你
孤独是一片苔的纱布
包裹着寂寞的创口
创口上流淌思念
大地失去风的柔情
海失去笑声
我在一个传说中凝结
没有凝结的是我心中的絮语
——说给谁听呢
你走了，我在等你
2
我是分离又是团聚
因为世界上有了你
关于我——一块礁石
少女读到的是分离
在我身边她扬起白色的纱巾
用目光在远逝的每片帆上
写上一封又一封情书……
水手读到的是团聚
当他又一次用望远镜看到我
他的心就和铁锚一起
抛在我的身边……
我没有分离也没有团聚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
3
我是自由也是坚贞
我因坚贞获得自由
靠着我，有个诗人
面对大海歌颂自由的元素
我日夜浸泡于海的潮汐
自由的大海雕塑出我的坚贞
面对我，有个哲人
赞颂着力挽狂澜的坚定
其实我日夜向往自由
我才选择这终生不变的位置
——因为世界上有了你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
不，世界上难道会没有海？！
4
我有欢乐我有悲伤
虽然我是你说的铁石心肠
我没有眼泪，因为
我在风暴中托起过一束
被泪水坠断的目光
比海水还苦的饮泣
我渴求宁静，因为
宁静对于我是最大的欢乐
听不到风号浪啸
只听见你怦怦的心跳
那时银色的月光把你勾描
我真的是铁石心肠吗
那么沉重的心你为什么要带走呢
5
就让我的心伴你远行吧
感谢你给我留下的
不是回忆的落叶
给我留下的是思念
就让思念在寂寞的时光中
一滴滴地流淌吧
谁敢说大海上不再升起太阳
谁敢说太阳不会再照着我
在地之尽头我翘首期待
你走了，我在等你！
198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