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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黑房间(6)

我就禁不住把手伸出去,想摘一朵来。在我伸手的时候,娘就喊:“别动!”可是已经晚了,我的手已经触到了一朵银花,我的手一触到那朵银花,眼前的一切立刻化成了一片黑暗,俺娘也不见了。老南感到自己的身子呼叫着从空中落下来,等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关他的房门已经打开,老郑和民警把他叫起来,把一条狗挂在他的脖子里,一条狗挂在背后,一条狗挂在右肩,一条狗挂在左肩,然后拉他去游街。

老南身背四条死狗走在大街上,自从踏上大街,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他看到无数双皮棉鞋棉鞋马靴从他的身边走过,就感到有目光把他剥得支离破碎,他就像一条剥了皮的狗筒子走在大街上,他知道,从此往后,他老南就别想在颍河镇上抬头了。他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身子走完了西街和北街,当来到东街他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了房顶,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老西已经把那两间房子的房顶揭掉了,已经把东山墙下的墙根脚掏空了,那墙像一柄利剑悬在空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南看到菊儿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的,菊儿一看到老南的样子,手里的馍筐就掉下来,筐里的馍馍滚满了一地。菊儿一步一步神情木然地朝老南走过来,老南就朝她喊一声:“别过来——”

可是菊儿好像没听见,她仍然一步一步地朝站在大街上的老南走过来,当她走到那山墙下时,那山墙突然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在许多人的呼叫声中倒下来,那墙触地的声音像一个霹雳,老南深深地感到了大地像他的身子—样剧烈地抖动着,他看到一股黄尘拔地而起,在老南感觉里,身穿红上衣的菊儿就像—朵小花被黄尘淹没了,老南的腿弯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十一

那口白茬四五六的大棺材,是第三天傍晚做成的。老南一连三天水米没沾牙,守在菊儿的尸体旁边,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两眼塌陷颧骨高耸。在他的感觉里,那三天里太阳就像没有出来过,他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懵懵懂懂地坐在那里回忆他和菊儿的种种往事。在他清醒的时候,当他看到两个没了娘的孩子时,最为痛苦不堪。孩子在凄凉的寒风里哭一声:“妈——”老南心里就一阵酸楚,泪水一次次从眼眶里涌出来,在漆黑的深夜里,他搂着两个孩子就像被囚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承受着不堪的精神磨难。

老南记得,当几个女人给菊儿穿好衣服,抬着她朝棺材走去的那会儿,紫红色的霞光像血一样涂满了天空,接着像倾盆大雨暴泻下来,灰色的树枝灰色的房顶都被那霞光洗涤得像出水荷花一般,那霞光淋湿了每一个人的脸,淋湿了老南的心,他像一个雕塑立在那里,痛苦凝聚在他的肌肤里。正当人们要把菊儿放进棺材的时候,毛猴从大堤那边窜出来,他喊:“别入殓——”

几个女人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毛猴的身上,毛猴说:“先放下。”

老西迎上来,说:“咋啦?”

“咋啦?”毛猴看了众人一眼,说,“总得先说个框框,俺闺女不能这样白死!”

老西说:“啥框框,你说。”

毛猴说:“第一,得厚葬。四身衣服,春夏秋冬装;地下天黑,得有块夜光表;地下孤单,得有台收音机;俺闺女好看戏,得有台电视机;地下潮,得给俺闺女扎楼盖房,扎童男童女,得有三班子响器,好让阴间的人看看她的威风,勉得日后受人欺负……”

老西说:“还有吗?”

“这两个孩子,你得给抚养费。”

老西说:“你说个数。”

毛猴说:“不多,包到十八岁,再给他们盖房子,娶家小……”

毛猴还没有说完,老西就跳了起来:“你说这,一根毛我也不认!”

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朝老西冲过去的,那一拳正好打在老西的胸口上,老西朝后退了两步仍没站隐,就坐在了地上,老南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猪扑上去,按住了老西,可他没想到老西抬起一只脚,踢住了他蛋,老南肝肠寸断地叫一声,那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秃鹫,直射天空,老南哭叫的水平发挥到了光辉灿烂的顶峰,在隐约之中,他看到给菊儿蒙面的白布单子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的牡丹花,那花一朵一朵地排在一起,洁白如冰,这使老南想起了他跟着俺娘到过的那个银色的世界,可等他打着滚滚到菊儿的身边时,那单子上的牡丹花一朵也不见了。老南傻子一样地坐在那里,任凭毛猴老西霜花他们打成一团。

老南清楚地记得,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美金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老南模模糊糊地记得,在菊儿死去的第二天,俺大就像一个活动的死尸,在那儿清理倒下来的砖头,没一个人理他,当俺大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的时候,打成一团的人们停住了,在一片充满火药味的格斗里,突然出现了大笑声,真的把人们都给镇住了。人们停下手中的家伙,朝笑声里看,大家看到俺大扬起一个生满红锈的铁盒,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和美金票就出现了。

旧钞的出现就像一团红光,把人们镇住了,只有老南的心里突然平静下来,痛苦像长了翅膀从他的体内飞走了,他曾经为这票子跑了一年零八个月,因为这票子,他做过种种的梦想,灯红酒绿,舒适的别墅,看不完的西洋景,可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叫花子从异乡回到颍河镇,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老南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他就在地上爬,他像一头蜗牛把地上的雪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当他爬到家门口时,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来,他想,这一辈子算完了,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漫天遍空的紫雪落下来,像棉被一样盖住了他。当他醒来之后,他已躺在了暖和和的床上,当他看到菊儿把自己的双腿暖在怀里就悔痛交加。老南在俺大的笑声里,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老南想从那铁盒子拿到一把发黄的票子,可是俺大却把那铁盒子藏在了身后,俺大说:“这是我的。”

老南也不说话,他一脚就把俺大踢翻了,那个铁盒子落到了一边。老南走到那铁盒子前,伸手抓了一把发黄的票子,来到菊儿的身边,他把票子举起来,那票子像被火烤糊的纸,像许多被揉碎的枯叶从他手里飘落下来,变成了一片迷人的黄蝴蝶在风中四处飞扬。

十二

老西是在埋了菊儿的那天晚上,从派出所里放出来的,临出来的时候老郑说:“剩下的钱,你可以暂时不拿,老南要是闹事,你叫他来找我。”

老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天他走出派出所时,天就飘起了大絮大絮的雪花。老西记得那雪就没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当时老西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往家走。家里的一切都被毛猴他们砸得破破碎碎,霜花像做梦一样坐在床上。老西寻了一根烟,燃着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来吸,吸了一根他又寻了一根,越吸越感觉冷,他又使劲裹了裹棉袄,还是冷。他就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在床底下寻了半瓶酒,他打开灌了一气,肚子里就热起来。他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就又趴在床边去寻找,没想竟找到了两瓶没有开过口的“迎宾”,他坐在那条三只腿的凳子上又寻思了一会儿,就把那两瓶酒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往西行。

那天他来到被扒掉了一半儿的老房子前,看到老南和俺大正坐在露天的屋肚里,面前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只碗,立着二瓶烧酒,有一个空瓶子已经倒在了雪地里,那会儿桌上已经落了很厚的雪,雪有的已经化了。老西啥也没说,就把怀里的酒掏出来蹲在桌子上,然后自己搬了三块老砖,摞在一起,坐下了。

老南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老南看他一眼之后,就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他的手里就多了一只碗,他像老西蹲酒瓶一样把那只空碗蹲在了桌子上,老西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一瓶酒,旋开瓶盖,分别斟进三只碗里,他把空酒瓶扔在在上,然后说:“端。”

父子三人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接着,老南又开了一瓶酒,分别斟进了三只碗里。老南说:“端。”

父子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等老西再打开一瓶斟酒时,俺大就一头栽在地上,像猪一样地打起鼾来。

雪絮仍是那样地大,从空中飘落下来,把兄弟俩的头发都染白了。

老西说:“这雪真黄呀。”

老南说:“不是,是紫的。”

那天夜里,他们都梦到了这场雪,老西不解地说,这雪怎么会是黄的?老南也迷惑不解,他说,这雪怎么是紫的?

夜很静,只有落雪的沙沙声。他们就那样坐着,思索着他们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南突然说:“走吧?”

老西说:“走。”

他们就一同站起来,老西抓住俺大的一支胳膊,老南抓住俺大的一条腿,他们一用力,就把他抬了起来,他们走出老房子的屋肚子,穿过大堤,朝河里走去。俺大的一条腿,还有一支胳膊在地上拖着,画出了两条平行的曲线。

你一个人在这样寂静的黑夜里待过吗?没有?那好那好,你现在可以跟着我来试一试。夜的确很静,老西和老南的脚踏着积雪,发出“嘎嘎嘎”地声响,就像一首动听的曲子,那曲子在雪花里传荡。

雪越下越大,到后来下成了—团白色的雾。

那雾很快淹没了我的脚印。

1988年7月。

原载《收获》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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