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县城是一座古城,比亮子里坚固。原有东北军一个营驻守,闻听日本人要来,一夜之间解散了,弃掉的兵营可见一排排拴马桩、空马槽子,徐德成率自己的部队今晚住在此院。
“这就是我们原来的兵营,现在只剩下我们十几个弟兄没走。听说日军要来攻县城,我们一个排的人作鸟兽散,有的人临走连枪都没拿,只骑走马,说回家种地用上它了。”花舌子问,“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团长令我营向锦州集结。”徐德成说。
“还不是逃跑,上面禁止抵抗……”花舌子道,“我们营长说,当兵就是保家卫国,日本人打到家门口,快给人家当孙子了,还不让打,这样的兵当也没劲,不如回家种地去舒坦。他下令解散,各奔东西。我们几个弟兄,枪里有子弹不放出去,憋挺!就留下来。”
徐德成专心听花舌子讲,没表态。
“徐营长,”栗县长带一名医生前来,说,“听说令爱病了,我特请王医生来诊治。”
“麻烦您们,谢谢!”徐德成感激道。
“好好诊治,”栗县长吩咐王医生道,“需要什么药或住院对我说,我安排。”
“我代小女感谢二位……有根,送王医生到太太那儿去。”徐德成吩咐,有根领王医生出去。
“徐营长不必客气,你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栗县长说。
此前栗县长派人送来马料,解了骑兵营的燃眉之急。徐德成说:“我们奉命去锦州,路途遥远,加之走时仓促,未备足草料。”
“本城正处交战前夜,我忙于布置抗敌,实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徐营长海涵。”栗县长说,神色忧虑道,“大林几万百姓眼看着我,寄希望于县政府阻止日军进城。”
“敌兵攻城消息确切?”徐德成问。
日军要接收大林县城,并任命一名大林县长。此人名叫劳守田,勾结劣绅,收编匪绺,联合投降警察,有日军参加,近日武力接收县城,大林县城危在旦夕。栗县长拒绝日军无理要求,派员赴锦州向省政府请示对策,得到的答复是:中央政府已向国联交涉,目前尚无具体方案……不让他们抵抗,以免贻人口实。栗县长曾到邻县求援,但都无兵可助。
“武力接收在即,唯恐你们陷于绝境,最好明日出城,避免遭不测。”栗县长说。
“你们有多少兵勇,是否能守住县城。”徐德成问。
“我们组织起三百精锐团丁,士民决心与城同粉……”栗县长试探道,“徐营长,您的打算呢?”
王医生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道:“栗县长,患者病情很重,徐太太也需要……”
“徐太太?”栗县长望着徐德成问。
“她平素身体欠佳,旅途劳顿,孩子有病她上股火。”徐德成没说臧雅芬的实际情况,她怀孕后,妊娠反应强烈,见不得半点儿油腥,身体很差。
“需马上送她们去医院,我带的药品极有限。”王医生说。
“县医院离东城门太近,敌人即将来攻城,不安全。”栗县长略微思忖道,“这样吧王医生,你送徐太太去天主堂,那有一个地下室,设个临时病房。”
“这咋好意思。”徐德成说。
“治病救人要紧,徐营长,我要到各个点去察看,失陪!栗县长告辞,徐德成送他到门口。
天主堂地下室临时布置一间病房,臧雅芬、小芃分躺在两张病床上输液,四凤守护在睡去的小芃床边,她摆弄那束野石竹花。
“雅芬,你带孩子在这儿吧,我得回营房去,留下有根照料你们。”徐德成说,“这几天我很忙,不能天天来看你们。”
“去吧,德成。”臧雅芬气脉不够用,说。
徐德成走过去,手托起垂吊在四凤胸前的桃核护身符。
“我大伯给做的。”四凤说。
“好,戴好它。四凤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别老熬着啊!徐德成关怀女儿道。
“爹!”
“嗯!徐德成答应。
四凤将自己的桃核护身符摘下给父亲戴上,说:“爹,大爷说桃核避邪。”
“避邪!徐德成拍下四凤的头,心情沉重地走出地下室。
雨前的亮子里杂巴地热热闹闹,一辆三轮军用摩托驶过街道,车上插面日本太阳旗。
丁丁当当,小炉匠扎着围裙坐在小板凳上敲敲打打,几个孩子围着看热闹。
徐大肚子骑着骆驼走进集市,小炉匠用焊烙铁指向骑骆驼的徐大肚子背影说:“你们咋不去看骆驼?”
一个长着拴马桩(耳朵上的肉瘤)的孩子说:“骆驼咬人!
“踢人!”另一个孩子附和道。
“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小炉匠吆喝道。
孩子们顽皮地高高低低地喊:“锔锅锔碗锔大缸!”
小炉匠经场。给孩子们取笑,觉得很意思,他的笑怂恿了孩子们,更逞疯地喊叫:“呜哇铴,呜哇铴,娶个媳妇尿裤裆!
徐大肚子骑骆驼朝熟悉的吆喝声走去:“西湖景、八大片儿,看完这片看那片儿!”他驾驭骆驼走到拉洋片场地前。
“徐爷吔,许久不见啦!拉洋片人揽生意道,“演《三国》呢,看看吧!
“是啊,一晃两年喽。明个,明个来。”徐大肚子拍拍凸起的腹部道,“我这老肠子老肚子正打架呢!得先喂喂它们。”
“稻香村”点心铺,绘着蝙蝠图案的店幌儿招招,徐大肚子走进店去。
“爷来点儿什么?本店经营满汉细点,南北名点……大小京八件,芙蓉糕、萨其玛……”伙计问,他的嘴很溜。
“先来半斤核桃酥!徐大肚子说。
伙计称秤,准备包装。
“不用包了,我垫一垫肚子。”徐大肚子拉开吃的架式。
“我给您倒碗水。”伙计热情道。
“感情!徐大肚子满意服务,夸赞道,“做买卖就得这样,和气生财嘛。”
“您慢用。”伙计端杯淡茶水给顾客说。
“我看望一位朋友,来套小八件吧。”徐大肚子说。
“好咧!”伙计称一样点心,口里报一样点心名:“果馅饼,小桃酥,咸典子,小鸡油饼,枣花,小卷酥,坑面子,小螺蛳酥。”
“蝴蝶卷单包一斤。”徐大肚子说。
估衣铺客厅桌上有了一包包的点心。
“效厘兄这趟捞得挺肥厚。俄罗斯那边公驼是不是都劁啦?”夏小手半开玩笑道。
“劁倒没劁,可俄罗斯的母驼就如俄罗斯娘们似的,性大瘾大,公驼莳候不过来。”徐大肚子说着荤嗑儿,见面不打几句俚戏,还真像缺少点啥。
“我的伙计大肠头子都吆喝出来了,才挣几个钱。赶明个儿我挑了估衣铺,和你去配骆驼。”夏小手说。
“就你那小体格……”徐大肚子玩笑道,“发疯的俄罗斯娘们儿,还不吃了你!”
夏小手笑,前仰后合道:“哎,说点正经的吧,你这段儿没在家,憋坏我啦。”
“手刺闹?挠炕席呀。”徐大肚子拿夏小手说过的话反击道。
“挠啥都不如摸摸牌过瘾。啥时成一局?活运活运手,别误了(淤积)血。”
“我到‘益发’汇兑庄,兑换成‘袁大头’、‘吉小洋’……”徐大肚子掏出一叠卢布道,“时局不稳,存点硬头货,呜,你说的对,手得经场。活运,俄罗斯娘们光让我活运身子啦。”
“今晚咋样?”夏小手急不可待道。
“今晚不成,我得去趟西大荒,想闺女啦。”徐大肚子说,“我离家时间不短喽。”
“西大荒你不要去了,你闺女就在镇上。”夏小手说,“他们开了家徐记筐铺。”
“和德龙?”徐大肚子猜测道。
“是徐四爷。”
“我去看看她。”
夏小手送徐大肚子出门,眼睛盯着他的腰部,内容很多的笑。
徐记筐铺关板、锁门。徐大肚子手拎包点心,在筐铺前徜徉,他叨咕道:“人到哪里去了呢?”
徐家大院葡萄架下摆张四仙桌子,桌上茶壶、茶碗,一盘葵花子,一盘打瓜子。
徐德富端着茶杯,心不在茶上,半天喝一口。徐德龙嗑着瓜子,望着长兄。
留着鬼见愁的小闯子胯下一条小板凳当马骑,在葡萄架下玩耍,念道童谣:
鸡鸡翎,扛大刀,恁兵马,由俺挑……“我们徐家从跑马占荒时起,子孙五代,人丁兴旺,家业兴盛。虽几经战乱而未衰,后人都为列祖列宗争了光,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们兄弟发达名声,各有前程……你离家几载,为兄日夜牵念。”徐德富说。
“是我不好,让大哥为我操心啦。”徐德龙惭愧道。
“终归你是小弟。”
“我心里窝着件对不起大哥的事,现在我说出来……”徐德龙要讲自己给胡子插扦的事,不料给徐德富制止住,他说,“算啦,不就是一百块大洋吗,别提它啦。”
“大哥你早知道?”徐德龙惊讶道。
“当晚我料到就是你给胡子插扦儿,不然胡子咋知道西北炮台上没人?都过去了,当你少不更事,淘气啦。”徐德富十分宽容,他早原谅了四弟,今天带秀云来家,不得不问到一个人,“德龙,徐大肚子他?”
“逃到老毛子(俄罗斯)那边去了,已两年多啦。”徐德龙说,赢来秀云的事还是瞒着大哥,他最恨赌耍之人。“筐铺关板儿(闭店)好几天了,明天我们回去。”
“业精于勤……”长兄讲了一番大道理,心慰赖汉回头,赛如牤牛。
丁淑慧、徐秀云上了骡车,赶车人收起脚凳,撂下帘子,徐郑氏带家人朝骡车招手。
“别送了大嫂,回吧!丁淑慧掀起车窗帘,挥动着手臂。
这边儿徐德富和徐德龙单独话别,他说:“有你二哥、三哥的消息,鬼见愁:小孩留在枕骨上的发辫儿,目的为使孩子长命百岁。
我一定告诉你。德龙,日本人在镇上,你时时处处加小心埃”
一条草蛇爬过碱土路,徐德富抬头望天,天空云层再增厚,数只燕子急飞、尖叫,大雨到来前征兆。他说:“燕子钻天,蛇过道,要有大雨到。德龙,抓紧赶路,别挨浇!”
“大哥,保重!徐德龙上马,去追赶骡车。
徐德富站在一处土包上挥手。
几只乌鸦在大林县城上空盘旋后飞走,这些灵性的鸟仿佛感觉到了此城要有一场恶战,所以夜晚才没敢落下。
兵营的马槽子旁,徐德成抽烟,暗红的烟头火光时隐时现。
“营长,明天我们走吗?”蒋副官问。
“咱们俩出去走。”徐德成扔掉烟蒂,说。
蒋副官默不作声地跟徐德成走出兵营。见不到有人在街上走动,古城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
“大林有几个城门?”徐德成问。
“三个,和亮子里一样,不同的是这儿东、西、北三个城门,没南门,而亮子里没北门。”蒋副官说。营长叫他弄清大林的情况,他弄清了。
“进城时我扫了一眼,城墙比亮子里高,护城壕沟几丈宽且有水,易守不易攻。”徐德成说我们去西门看看。
“花舌子在那儿。”蒋副官说。
“他们还有几个人?”
“十二个,他们决心死守大林城。”
西城门是青砖修的门楼,比较坚固,徐德成沿着甬路走上城门。
“营长,蒋副官。”花舌子迎过来道。
“你们这儿布置多少人?”徐德成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