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龙走到牌桌前坐下,她苦楚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嘴唇,泪水慢慢淌下来。往事云一样飘来:夏小手驮走娘;爹拉走小白马……若干年前徐德成在坐山好的催逼下走进齐寡妇的家,确切说是上炕。乡村的情事没那么浪漫,与炕有关的事都十分直白。上炕,有了特指:卖大炕(卖淫);谁上了谁的炕;扒灰的公公上了儿媳妇的炕;情妇说把炕头给你留着等等。
“你咋不上炕?”齐寡妇这句话烙印很深,徐德成这次来,与炕的关系不大。
屋内摆着坐山好的灵位,没有遗像,墙上挂一把马鞭子,祭祠的供品馒头类。徐德成点燃香,插在香碗上,叩首,三叩首。
瘦弱、病态的齐寡妇躺在炕上,小闯子在炕上玩耍。
“我接你们娘两个走。”徐德成说。
“带小闯子走吧,我不走。”齐寡妇吆喝玩耍的小闯子道,“你不能消停一会儿,炕都快让你蹦塌啦。”小闯子这才安静下来。
炕,徐德成下意思地望眼炕,这张炕席下面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她不肯走,大概与此秘密有关。
“可你一个人咋过?”
“先生(相面的)给我看了,”齐寡妇鼻子发酸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小闯子你带走”
“哪儿说不行就不行了,到镇上去,我找人给你扎痼(治疗)。”徐德成劝说她到镇上去治玻。
“我得的是血漏,直到把血流完……天王老子也没辙。”齐寡妇有些绝望,她殷切道,“你把小闯子抚养成人吧。”
小闯子玩一截秫秆,扎一种叫西瓜的东西玩具。
“儿子,”齐寡妇拉过来小闯子,问:“你管他叫什么?”
小闯子望着徐德成眨巴天真的眼睛,说:“二爹。”
“他是你亲爹,来叫爹。”齐寡妇说,“叫啊!”
“爹!小闯子听娘的话而已,爹,二爹对他来说意义都一样,娘让叫啥就叫啥。
“儿子!”徐德成抱住小闯子,打从孩子管自己叫爹起,他心里接受了这个不同寻场。来历的儿子。
“上炕吧。”齐寡妇说,那时小闯子枕在她的大腿弯上睡着了,明天他要带儿子离开,她说,“孩子从没离开过我。”
徐德成上炕,挨她坐着,五年前炕上一次,再也没到过一起。彼此都记着那珍贵的一次。
“我没忘。”她说。
“我也是。”他说。
齐寡妇渴望道:“我想再有一次。”
“等你身体好好,我们……”
“唉,我这样子,没机会啦。”齐寡妇哀伤地说。
当夜,他们有了纪念的一次,齐寡妇的身子很轻像一张纸,糊在他的身上,她最终挺满足道:“德成,你让我今生做了女人。”
徐德成带走小闯子天下着雨,对于孩子来说,雨很新鲜很好玩,他的一只小手不停地伸出徐德成的蓑衣接雨水,说着刚学会的一首歌谣:“下雨下雪,冻死老鳖,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徐家大院里树多,屋前有柳屋后有杨。徐家有传统,孩子长大能拿得动锹,就要在院里栽一棵树,人故去了,树还活着。
“这棵树是你太爷栽的。”
“这棵是你爷爷栽的。”
徐德富时场。对后人说树,藉此怀念已故的人。
雨的到来,簌簌响的树叶子先告诉人们。这一天,马蹄和雨点一起飘进徐家大院。
“三爷回来啦!炮台上有人喊。
徐家人闻声跑出来迎接,徐德成骑马进院,下马时蓑衣里露出一张肉乎乎的小脸。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二嫂问。
大家都盯着小闯子,他胆怯不肯接近陌生人,钻进徐德成的蓑衣里,叫着:“爹,爹!”
在场的人惊奇目光投向徐德成,没听蹭(岔)啊,孩子是管他叫爹,听他很自然地答应了。
“这事我慢慢对你们说。”徐德成说,“来,小闯子,跟爹走。”
“别老浇着啦,进屋!徐德富说。
徐德成手牵着小闯子走进正房堂屋,二嫂、徐郑氏一起跟进来。
“孩子有点儿眼生。”小闯子藏在徐德成的身后,他说,“从小到大,他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先前我听他管你叫爹。”徐德富问。
“我是他爹。”徐德成承认得十分干脆。
“爹?你是他爹?”徐德富惊诧,不止他一个人惊诧。
“这孩子几岁?”徐郑氏问。
“五虚岁。”徐德成摸摸小闯子湿漉漉的脑袋,说,“别怕,他们是你大伯,大娘……”
“比小芃小一岁,德成,你把我们闹懵啦。”徐郑氏思想不明白。
“说来话长啊!徐德成现在还不想说,此事得单独跟长兄详细讲清楚,能告诉众人的是:小闯子千真万确是我儿子。
“是啊,慢慢说。”徐德富看出三弟难以启,说,“德成,刚才我见马通身大汗,一定走了很远的路,还没吃饭吧?”
“晌午饭没吃,大哥。”
“麻溜给他们爷俩做饭。”徐德富说。
徐郑氏和二嫂一起出去。
“大哥是这么回事……”徐德成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
“雅芬知道吗?”徐德富问。
“我还没告诉她,因为坐山好活着时,小闯子是他的儿子,这是我们共同保守的秘密。”
“做得对,做人嘛,该讲个信义两字。你打算……”
徐德成同大哥商量把小闯子放在家里。眼下时局不稳,张大帅被炸死,东北易了帜。在镇上驻扎多久还不知道,说不准哪一天就开拔。雅芬身体一直不好,四凤、小芃够她带的,再加上小闯子吃不消。
“放在家吧。”徐德富思忖后同意,说,“德成,依我看还是先不抖明小闯子的身世好,尤其是有坐山好那一节。”
“大哥想的周全,只是来历不明,恐要引起外人猜测。”
“要不然,就说是你二哥德中的孩子,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
“可二嫂她没和二哥圆房……”徐德成觉得不妥,说,“恐怕她不能接受。”
“这事我对她说。”徐德富说。
此刻,徐郑氏和二嫂在厨房摘鸡毛。
“德成老实巴交的……突然有这么大个儿子,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徐郑氏说。
“天上掉下来个欢蹦乱跳的大儿子,真是出奇啦。”二嫂说。
“谁说不是呢。”徐郑氏说,“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啥?”
“外边的人……小闯子他娘……”
“咱俩别瞎猜了大嫂,德成肯定对大哥说清的。”二嫂说。
徐德成已经和大哥讲清楚了,也同意对外谎说是二嫂的儿子,请二嫂先带着,他有些愧疚地道:“我又给家里添麻烦啦。”
“都是徐家的骨肉,谁抚养不都一样嘛。”
“大哥又要费心了……”徐德成忽然想到四弟,问:“怎么没见德龙?”
“离家出走了。”徐德富表情失望道,“不辞而别。”
“出走?”徐德成惊异道。
徐德龙冒雨偷偷出了大院,第二天早晨雨也没停。丁淑慧顶着盖帘儿站在自家房门前,徐德富撑着黄油布雨伞走过来。
“昨晚咱院进来胡子……德龙现在在屋吗?”
“德龙他……”当家的问话使丁淑慧顿然紧张起,说话不成句儿。
“昨夜?顶大雨走的?”徐德富一怔,问:“他没说到哪儿去?”
丁淑慧隐瞒实情说:“我睡着了,没看见他出屋。”
“大哥,”徐德成说,“四弟还不至于给胡子插扦(里应外合)吧。”
“胡子咋知道炮台夜里没人把守?西北炮台点着灯埃”
“那几天有没有陌生人来过?”徐德成用笤帚糜子透烟袋杆,问。
“没有。”
“能不能是那两个炮手……”徐德成仍不怀疑四弟。
“炮手怎会想到我们不派家人守着?此事也实在蹊跷!德成,今年八月十五你们全家回来过中秋节。”
徐德成吹吹嘬嘬,烟袋杆透气后,道:“一定回来。大哥,我不能在家多呆,吃了饭我就回镇上,好多事情等我处理。”
山口枝子走进满铁日本守备队,给人带进一个日式房间。角山荣脱下戎装,穿上和服接见来访者。
“我姐姐呢?”山口枝子口气不十分友好道。
“真不幸,她死啦。”角山荣说。
“怎么死的?”山口枝子追问。
“病死的。”
“我姐姐得的什么病?”
“枝子小姐,”角山荣面带愠色道,“怎么你怀疑我害死你姐姐?”
“姐姐死的不明不白。”山口枝子起身,眼里充满仇恨,说,“我要查出真相!
“枝子你等等。”角山荣企图叫住她。
“我一定查出姐姐的死因。”山口枝子正颜厉色,丢下一句话,走了出去。
角山荣面部肌肉抽搐,他绰起电话:“喂,警察局吗?陶局长,你马上到我这里来,火速!”
陶奎元策马急忙走进守备队,前后一袋烟工夫(一刻钟左右),短短的时间里,角山荣叫陶局长做一件事。
“队长,她是你们日本人……”陶奎元心存疑虑道。
“只因为她是日本人,我才叫你去逮她,最后杀了她。”角山荣恶狠狠地说,“一定杀掉她。”
“罪名是?”
“为匪。”
陶奎元清楚了角山荣为什么要杀掉山口枝子,他说她当胡子,女扮男装当土匪。守备队是看护铁路的,无权插手地方事务,所以要警局来办此事。聪明的陶奎元猜想事情并不这么简单,角山荣要杀掉山口枝子大概与两件事有关:山口惠子之死和关押在守备队部的胡子给人救走。
“陶局长,你很犹豫。不情愿为我办这件事?”
“不不,为您办事是队长看得起我。山口枝子总归是日本人,警局对她动手,怕引起麻烦。”陶奎元想推辞掉。
角山荣说她现在是女扮男装,没人认出她的真面目,加之,她在辽西来绺子干过,杀她你有一百条理由。
“我的意思是能否有个折衷的办法。”陶奎元躲事儿,说,“打伤她,或是轰走她。”
“没有折衷,只能叫她死。你对山口枝子不了解,她野马一样刚烈,用你们中国成语形容,桀骜不驯。她来满洲后,嫁给俄国花膀子队枭首,再后来投身匪群,驰骋满洲原野。”
“如此出色女人,队长为何执意要杀她?”陶奎元假装不解道。
“这是我们个人的恩怨,你就不必问那么多了。你要以为匪的罪名捕获她,然后杀掉,但不准对外说她是日本人。”
“按警方的惯例,首级要悬挂城头示众,杀一儆百。”陶奎元征求的口吻道。
“你随便。”角山荣说。
警察局的密探王警尉盯上了山口枝子,确定她落脚在郝家小店。亮子里不经场。响起枪声,那个夜晚镇上的某一部位,骤然爆起剧烈的枪响。
徐德成在营长室里听见枪声的,作为守城部队,夜晚的枪声引起他格外的警觉。事实上,军方已获得警局今晚有一次行动的情报,具体做什么不清楚,所以他派蒋副官密切注视警察局的动作。
“营长,”蒋副官进来道,“不出你所料,警察局的人倾巢出动,逮回一个人。”
“什么人?”
“我从一个警察的口中套出,他说是一个胡子。”蒋副官说。
一个胡子?为逮一个胡子兴师动众?会是哪个绺子的人?眼下三江境内,还有几个绺子,成气候的不过三两个绺子。一般小绺子的人不敢轻易到镇上来,除非像辽西来这样局红管亮的大绺子敢进城。徐德成说:“抓一个胡子出动全局警察,可见陶奎元的能耐(力)。”
“像似早被警察盯上了……明早枪毙他。”
“枪毙,没审没问的就草草地枪毙?”徐德成认为超场。规,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陶奎元经场。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看来被抓的人有些神秘,警察乱杀无辜,或官报私仇也说不定,他们阻挡警察……“据说那个人细皮嫩肉的,倒是我想是不是她?”
“你说山口枝子?”
“差不离呀!”
“不管是不是她,先救出来再说。”徐德成说。
“冲着他陶奎元抓的人,我们就应该救他。”蒋副官说出大胆的想法。
“你说得对,陶奎元要枪毙的人我们该去救,没错。”徐德成赞成道。
“那人押在警察局后院的监房,挖墙进去没问题。值班的警察在前院,后院夜里只有一两个流动哨。”蒋副官已经侦查清楚,说。
此人重要,陶奎元定会增派警力,加强看守。那倒自然,他不会掉以轻心。即便是满院警察,死看死守,也不是无懈可击。监房墙是沙土打的,很疏松,掏个洞很容易。后墙外对着通达大车店的草垛,高高夭夭的正好遮挡后墙……在那儿挖,不会被发现。
“行,就在那儿动手。拉一匹马去,救出后他好骑着逃走。”徐德成想的更周全。
“这事风险很大,万一失手,让陶奎元抓住把柄……我亲自去。”蒋副官时时处处为营长着想,危险的事争着去做。
“你单枪匹马的我不放心,还是多几个帮手牢靠。”徐德成说。
“约摸不好,一个人也好脱身。”蒋副官坚持一个人去,说。
警局后院监房的门前挂盏马灯,虽说不很亮,但也照亮大半个院落,足以看清进院来的哪怕是一只猫。值班的姚警士荷枪来回走动,冯八矬子板儿板儿的走过来。
“冯科长。”
“今晚别打蔫,看好他。”冯八矬子叮嘱道。
“跑不了,我一宿不闭眼。”姚警士说。
“呆会儿再派个人和你一起看着。”冯八矬子说,“我也不回家,在前院。”
“瞅那人眉清目秀,像个娘们。”
“瞎呲,你见过娘们儿当胡子?”冯八矬子斥打道,“这个胡子可厉害,双手使枪,脚能上子弹,吊在马肚子上打枪。”
“你说的也太玄乎啦。”姚警士不信,说,“胡子骑马打枪尿性(顽强)不假,也到不了你说的程度。”
“信不信由你,局长今晚的训话你也听了,负责看守的人要拿脑袋担保,出丝毫差错,脑袋别不要啦。”
“细皮嫩肉的,太像娘们儿。”姚警士说。
“行了,睁大狗眼吧,看好犯人。”冯八矬子说罢,朝前院走去。
姚警士走到关押山口枝子的监房,顺着窗口朝里看,找话说道:“喂,明早你就上路啦,老老实实地呆着,别给我找麻烦。”
山口枝子被捆在柱脚上,从监房透进的马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看守走动的脚步声不时地传进来。她痛苦地喃喃自语:“姐姐对不起,我没查清你的死因,被恶人捕获……姐姐,明天我就要到你那儿去啦……”
嚓!嚓!有声音霍然响起。山口枝子哑言,警觉起来。嚓!嚓!嚓!明显挖山墙的声音,监房外也传来说话声:
“没事吧?”
“没事,冯科长,我刚看过,没两袋烟工夫,人在里边呢。”
“勤看着点儿,两袋烟工夫太长,去,看看去!”
“看,他能长膀……”姚警士嘟嘟哝哝走来。
嚓!嚓!嚓!嚓!挖墙的声音更响。山口枝子急中生智,放声哭泣,掩盖挖墙声音。
姚警士的头堵塞入窗口,监房漆黑一团,责备道:“你真是孬种,当胡子还怕死?哭也没用,留着力气明天上路用吧。”
呜——她仍哭泣,姚警士离开监房窗口,山口枝子确定警察走远,停止假哭。
嚓!嚓!两声更响的挖墙声,一只铁锹捅进来。很快,墙抠出大洞。蒙面的蒋副官钻进来,小声道:“别怕,我来救你。”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