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仁康
看吧:所谓“欣欣向荣”、“血气方刚”、“精神蓬勃”、“身心焕发”的青年,已有一大半陷于烦恼中了!他们整天的喊着“无聊”、“苦闷”、“平凡”、“寂寞”、“悲哀”、“幻灭”、“沉沦”、“黑暗”、“荆棘”……固然,有些完全是“无病之呻吟”,而社会的阢陧,生活的艰难,都是不可掩饰的事实;然而,现在一般青年们——其实,岂但是青年,一般人都是如此——精神上的缺乏修养,实在也是一大症结所在。
我此地所要提出的“修养”的最高标准,是“摆脱”二字。摆脱的意义便是“超脱”或“解除”;摆脱的对象便是“烦恼”、“悲哀”、“困苦”、“贫穷”……质言之:摆脱的目的,便是在乎超过了“烦恼”、“悲哀”、“困苦”、“贫穷”……而去尝识一切“人生的意味”。
这“摆脱”二字,以前也很有许多人会谈起过;不过他们都没有举出具体的条件来。
我的所谓摆脱,其涵义(也可说是“方法”)可分两方面:第一是“达观”,第二是“牺牲”。后者,其实已用不着我来提倡了;不过,我所指的,并不含有什么道德性质或革命意味,而是一种单纯的“人生观”:所谓“牺牲”,便是欲望不要过奢,不要既要吃鱼,又要吃熊掌,结果非但不能“两全其美”,而且两者都会使你失望:所以要吃鱼,便要“牺牲”熊掌;要吃熊掌,便要“牺牲”鱼。
至于“达观”,便是以快乐的眼光去观察一切事物,也就是“乐欢”。但有人说,乐欢不乐欢,是个性使然,不能勉强的。——这便要“修养”了。
苏东坡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间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人们往往感到了一点不幸的事或失意的事便悲观,其实,“幸”与“不幸”,“得意”与“失意”的标准何在呢?
塞翁失掉了马,他不以为“不幸”;儿子折断了脚,也不以为“不幸”;结果,果然“幸福”来了。我们以快乐的眼光去观察人生,也可以说“痛苦是幸福之果”,“失败是成功之母”(注意,这些里面并没存在何种的道德观念,我所说的完全是“人生观”)。浅近点说,一个人在痛苦或失败中,可以——
尝识到一点人生滋味;
收获到一点人生的经验;
得到一个不可多得的教训;
锻炼志气;
刺激生活。
看深近一点,倘人生所遇见的完全是“快乐”、“幸福”、“成功”、“美满”……而没有了“烦恼”、“悲哀”、“困苦”、“失败”、“不幸”……则人们对于生活一定要感到厌倦;所以“烦恼”,“悲哀”……是可以调剂生活的——和“艺术”上的“缺陷美”一样。倘用哲学的眼光来观察人生,则“失败”和“痛苦”也可以说是人生的正面,“成功”和“幸福”也可以说是人生的反面。譬如草木,它的萎枯也可以说是生命的常态,而茂盛倒是它生命的变态;质言之,草木也可以说是为了要“萎谢”而生长的。总之,人生何者为幸,何者为不幸,完全是随着各个人主观的眼光而定,客观上并无一定的标准;所以倘若我们以“达观”的眼光去观察人生,是无所谓“幸”与“不幸”的;质言之,人们无论遇到了什么失意的事,可以不必颓废,而要有“虽蓬蒿没户,而意气常充然”的泰然的处世的精神。记得沅君的春痕上有几句话说得很透彻:“我总认为人之一生总有感到苦闷的日子,而且苦闷也是人生之一方面。悲愁总较精神麻木不仁好。若以欢乐喻甜,悲愁喻苦,我说:吃甜水也好,吃苦水也好,终比喝白开水强。”
所以,人生只要能“达观”,在无论什么环境里都会快乐。这便是“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一定有人要怀疑了,怀疑这是一种消极的精神。但其实,我们就是脱离了“人生观”,而以革命的眼光来看,这种精神也是向上的;因为达观了,便随遇而安便是在任何环境里,能态度泰然:不论是流血,是殉难,是在枪林弹雨之中,是在手铐脚镣之间,都能从容就义;彻底一点说,便是“视死如归”,只要自己觉得做得值得。所以,能达观,便能牺牲;牺牲的基础便是达观。
归纳起来说:消极方面,要有“出世的精神”(达观);积极方面,要有“入世的行为”(牺牲)。——这便是“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