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元春自幼好随着母亲学习认字。却也古怪,她的母亲不过略识数行而已,惟这元春,不上二年间,竟比她母亲多识几倍字。却这般聪慧颖悟非常,所以俨然一个女才子。每日只管央父亲去买各项书籍以及各家书钞回来细看。不数月,竟会作起诗来。这张老儿看她如此聪明,心花都开了,爱如掌珠,诸事多不敢拗她,虽属小小生意,家道贫穷,然元春说要那一本书看,她便十分委曲,都买了来与她。再不道这豆腐店的女儿,竟堆了一案的书籍。
其妻仇氏见老儿过爱得狠,常谏道:“我们如此清贫,有了个女儿,只望她做些针线,添补家计。怎么还顺着她混乱花费钱钞?东一部西一本的,买着许多书纸做什么?我当日亦是父母把我贵气,教我读书识字,只望我后来不知怎的带挈她。后来嫁到个胡经历,不五年我便做了寡妇。此时父母又死了,哥嫂不情,无奈才嫁了你。如今只落得做一个当炉赁春的卓文君。看来女子识字,十个中再没一个好命的。今后再休骄纵惯她,还是叫她做些针线,帮帮家用才是呢!”张老儿道:“这是她小儿女的情性,管她则甚?然做些针线亦是正事。你的女儿,你难道说不得她么?”说过之后,其母便屡屡止这元春不要读书做诗,做活帮家才是。这元春听了母亲的言语,不敢不遵,便日里帮着母亲做活,夜里稍暇,仍背地执著书卷,不忍释手的看。
其时,元春已是十五岁了,海瑞在她店中住的时节,常常见她。然海瑞是正气的人,虽见了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女,却也不大留心她。所以元春见了他也不十分躲避。张老儿看了海瑞这样至诚,常道:“我儿,这位海老爷自从到我们店中以来,不曾偷眼看人,不曾说过一句无礼的话,况且又待我们这般情义,只如家人父子一般,你也不必故意躲避了。况且他常在这里住的,要躲避时,奈房子又小,怎么躲避得许多呢?”因有了这句话,元春也就不用故意躲避了。暂且不表。
再说那严嵩自从得幸,常在帝前供奉。帝惟其言是从,惟其计是听,一时显赫无比,此际已为通政司了。他在京建府第,买僮畜婢,娶了两房夫人,又终日与张志伯在外面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他的家人严二,自称为严二先生,在严府门下很得主子重用,而严嵩亦倚之为爪牙,算得心腹家人。这严二便倚着主子的权势,在外边重利放债,抽剥小民。
这京都地方,最兴的是放官债并印子钱。何谓印子钱呢?譬如民间有赤贫的小户,要做买卖,苦无资本,就向他们放债的借贷。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摊匀若干文,逐日还他,总收以利加二为率。每日收钱之时,就盖上一个私刻的小铃记,以为凭据,就叫做印子钱,其利最重。贫民因为困乏,无处借贷,无奈为此,原是个不得已的事。这严二就干了这门生意,终日里便去放印子债。人家晓得他是严府得用的家人,哪个敢赖他的?所以愈放愈多,得利不少。
是年京城大旱,粮米昂贵,张老儿生意又淡,兼欠下地税,奉官追呼,迫如星火,正在设法借贷。一日,张老儿送豆浆到严府里来。此刻严二正在门房上坐着,看见张老儿双眉不展,没情没绪的。因问道:“老头子,我见你这几天眉头紧皱,却到底为甚事来?”张老儿见问,叹了口气道:“不瞒二先生说,这几日竟开不得交了,所以愁闷呢。”严二道:“你家口有限,靠着这老店,很够滋藉,怎么说开不得交?难道官债私债,被人催逼么?”
张老儿道:“正是为此。近来米粮昂贵,店里生意又甚淡薄,所赚的都不敷用。在往时,还有十余伙客在我们店里住,如今竟没有,只得一位海老爷,又不在店中吃饭,主仆三人自开火的,不过每月与我一两的房税。如今地税又过限,府里公差日日登门追呼,又没处去借贷,所以烦闷呢。”严二笑道:“这些地税,有甚大事,要这样烦闷?”张老儿摇首道:“不是这般说。我们生意人,若欠了钱粮,那府里提将去,三日一比,五日一卯,只怕这老屁股经不得几下大毛板呢!”严二道:“如此厉害么?何不向住房的先讨过些房租抵纳,也免得受苦呢。”张老儿道:“说来好笑,我在这都城,开了二十年的客店,不知见过了多少客人,从没有见过这位海老爷如此悭吝的呢!”严二道:“他既是个老爷,想必是个有前程的,要体面的人,怎么这般悭吝?”张老儿道:
“他不是有职缺的人员,乃是广东的一个穷举子,又没运气。是前次进京会试的,走得迟了,来到京中,已是四月,过了场期。
又不肯空走一道,便在我们店中住下宿科。不独银子有限,可怜他主仆三人,衣服也不多得两件。这位海老爷外面一件蓝布道袍,自到店来就不曾离了身上一日,至今还是穿着呢!他与翰林李老爷是个同年乡亲,每到院里去,都是这一件衣服,即此就可以见得。只是他为人诚实,再不多一句话的。却也介廉,自到店来,水也不曾白吃过我们一日,如何便向他开口呢?”
严二听了,便不觉大笑起来,道:“这样的穷举子还想望中么?罢了,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值这样急迫之时,我这里借与你几两银子,开了这个交如何?”张老儿听得严二有银子肯借与他,恰如坐监逢赦的一般,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二先生,你老人家是个最肯行善的,若肯相信,挪借几两银子,免我吃苦呢!这是再造之恩,利钱多少,子母一并送还就是。”严二道:
“我的银子是领了人家来的,亦要纳回利息与那主儿的。只是每两扣下二钱,加三行息,一月清楚。若是一月不能清,偿利就是。”
张老儿听了,自思八扣加三的银子,如此重利,是用不得的了。只是事属燃眉,舍此更无别法可以打算。自忖不过吃些亏,一个月还了他就是,好过明日吃棒,终然拖欠不得的。且顾了这眼前,宽了一限,再作道理。打定了主意,便向严二道:“这是本应的,但得二先生肯借,我们就顶当不起了。不知二先生肯借我多少呢?”严二道:“你要借么?十两罢。”
张老儿听得肯借十两,除了几两交纳,还剩得几两充充本钱,一发好得很。便道:“这就是二先生相信得很呢,小老不知将何以报大德?”严二道:“周急之事常有,亦不用你报答,只要你依期交还就是。若要银子时,可即写个借券来,我就有银子给你的。”张老儿道:“小老不晓得怎么写法,求二先生起个稿儿,待我照着写罢。”严二道:“这个使得。”便引了张老儿到房内,自己磨墨饱笔,写了一纸借券稿儿,自己读了一遍,随与张老儿观看。张老儿连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
立借券人某,现在某处。今业某生理某店,只因急需,无法挪借,蒙严某慷慨,代挪纹丝银锭十两,每两每月加息三钱。以一月为限,依限子母交还。如有迟误过限,另起利息,并本计算。今欲有凭,立券为照。
嘉靖某年月日立借券某的笔。
张老儿看了,却不解得后面这两句。只道是一月不还,又与一月利息的意思。随执笔照着写了,一字不曾增减,画了花押,复递与严二观看。
这严二接了借券笑道:“果然一字不差的。”遂收了券,随在床上枕畔,取了一锭来,交与张老儿手上道:“这是八两头,除了扣头,共算十两。这是上足成色的元丝锭儿,你亲自看过。”
此际天然将昏,张老儿略看了一看,便纳于怀中,说道:“好的,你老人家是个至诚的,那里还有伪假的银子呢?”千声“多谢”、万句“蒙情”,出门而去,满心欢喜,一直望店中而来。
时已将晚,只见妻子怨道:“怎么去了这半天?可怜那府里两个公差又来呼唤,不见你,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好言语还不肯走,说是堂上十分严催得紧,明日扫数了。若是不纳了这项银子,恐怕带累他们,他们是难做情的。这般说,竟坐着等你同去见官呢。亏了海老爷并两位管家小哥,费了多少唇舌,方才劝了他去。已经约了明日一早清款。你却不知在外边做些甚么,到这个时候才回,却不知家里了。”张老儿道:“你不必操心,我有主意在此。包管明日有银子上纳就是。”不住的微笑,只管叫取晚饭来吃。其妻埋怨道:“偌大年纪,全一些不知忧虑。四处无门可贷,还在那里说梦呢!”张老儿道:“这不是梦,是实话。你不信,我把件东西你看看。”遂在怀里拿出银子来,放在桌上,道:
“这都是梦话么?”妻见大喜,也不问银所自来。夫妻大喜,用过夜饭,一宵无话。
次日张老起来,要将银子到银号里交纳,找回些来充本。及至到了银号内,那银号的人看了,说声:“不好的!”把张老儿吓呆了。正是:
只因以己忠诚处,今日方知中奸谋。
毕竟张老儿怎么了,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