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嘉靖看见严嵩这般狼狈,便开金口道:“卿家为甚这光景?”嵩泣奏道:“臣因获咎,蒙陛下殊恩,格外姑宽,令臣到云南司衙过堂。不料主事海瑞,意图陷害,无端将臣毒打四十板,狼狈可怜。臣体受伤过重,只恐性命不保,伏乞陛下作主。”遂向袖中取了折章,递与内侍呈览。
帝赐平身,随将奏本一看。只见写道:
臣严嵩稽首顿首,谨泣奏,为擅殴大臣,目无国宪,乞恩正法,以警将来事:窃臣原以不检,误倾青宫御茗,打碎御用茗盏,例应即死。仰蒙陛下殊恩,格外宽容,罚臣赔价银一千两,并发臣到云南充军三载。缘以庶务纷繁,需臣协办,复蒙特典,发臣就近到云南司衙门过堂应点。此陛下格外殊恩,亦不得已从权之事也。臣感激之外,遵即前往该司衙门听点。孰料该主事海瑞,欲图杀臣。无端发怒,喝令狼仆虎差,将臣扯下重打。复又自提大板,尽力行杖。致臣双腿几无完肤,旋即晕去。该主事复令狼仆,将臣拖出。幸有家奴抬回灌救,逾时始得苏醒。忖思臣虽获咎,叨蒙陛下格外施恩。今海瑞则不容于臣,是抗陛下也。况臣承恩,位备台辅,而海瑞竟敢以一介部属微员,擅杖宰相,不独无法,仰且轻藐圣旨。有此惇逆,势难稍宽,以致将来效尤。伏乞陛下,饬着廷尉立即将该主事锁拿严究,早正国法,则警将来效尤者。臣等不胜幸甚之至。谨据实以闻。
帝览毕,不觉龙颜大怒道:“何物海瑞,擅敢动打大臣,这还了得!”立即传旨,令御林军五名,前往锁拿海瑞当殿问话。
御林官军领了圣旨,飞奔前去,不一刻已将海瑞拿到,俯伏金阶。天子大怒,骂道:“严相国偶因小有过失,朕着发在你的衙门过堂三朝。因甚你却这样目无法纪,无端毒打大臣!你知罪否?”海端叩头道:“臣该万死,乞陛下容臣一言,死亦瞑目。”
帝道:“你尚有何说?”
海瑞奏道:“严嵩藐视青宫,致奉旨发臣司过堂应卯,此乃陛下旷古未有之恩施也。乃嵩不遵圣旨,仍恃禄位。到臣衙门,犹摆列仪从。及至公堂,勒要臣接,此际只得公堂迎接。而嵩即占臣公案,危肆威权,如比问官。此法堂,乃陛下特以肃规矩的。臣虽微员,亦为陛下之所特设以执法也。嵩则自恃威权,不遵圣旨。臣乃食陛下之禄,为陛下执法,是以臣不忍枉法,宁甘擅杖大臣之罪,于是执杖亲殴,果然有的。但嵩位极人臣,犹敢肆其威福,则与欺君罔上几希?臣实如此,惟陛下察之。”严嵩在旁急奏道:“陛下犹有格外之恩,你则不能遵耶?”帝听罢,不觉颜色皆变,喝令御林军把海瑞绑缚,推到西郊地,午时处决。
左右一声答应,把海瑞五花大绑起来,帝叱推出。海瑞亦不再言,面笑出之。
刚到午门,恰好遇了冯保。冯保一见,吓的魂不附体,上前细问原由。海瑞具以直告。冯保道:“恩公且自宽心,待我进宫启知娘娘与殿下,必然有救的。”海瑞道:“多有不能够了。烦公公善为我辞,说海瑞叨沐殊恩,今生不能相报,统俟来世罢。”
说罢,急趋而去。
冯保如飞的跑到昭阳正院,来见了张后,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张后忙问何故?冯保便将前事说明。张后大惊道:“如此怎处?可速请殿下来商议。”冯保点头,飞也似的跑到青宫,且不细说原故,称说:“奉娘娘懿旨,请爷立即到宫中,现有紧要密事相商。”太子听得这话,也急来到宫中。只见张后两泪纷纷,不知如何,未免吃了一惊,急问所以之由。娘娘便把海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太子道:“似此如之奈何?难道看着恩人被杀么?冯保,你可有什么计策?快说来好去搭救恩人呢!”冯保道:“没有甚计策。况且时间促迫,纵然保奏也迟了。
莫若太子亲到法场,对那监斩官说了,且将恩人带回候旨。待等皇爷怒气少息,然后再去说,或者可以赦免,不然竟无别策矣。”
太子称善,随即拜别了母后,乘着快马,与冯保望着法场而来。
再说海瑞被绑到法场中,自料再无生活之理,因举首向天祝告道:“苍天呀,苍天!想我海瑞,平日务以除暴安良是念。昨见奸贼严嵩,不合将他责打,触怒皇上,致奉圣旨斩决,刻不容缓。但愿瑞死之后,上苍默佑,早除奸佞,俾得国家安乐,廊庙清宁。瑞在九泉,亦复何憾!”祝罢坐于石墩之上,专待行刑。
少顷,就有三五位同僚部员,前来祭奠。海瑞一一称谢,并无一句怨言,众皆称赞。未几,只见四名摆手拥着一位官员来到,不是别人,就是严嵩门生姓张名聪,现充兵部郎中,乃是奉旨监斩而来。当下到了法场下马,就在亭子内坐着,问左右是什么时候?左右答以巳初。张聪道:“天色尚早,你们可小心看守了,待等时候到了,立请催斩官来处决就是。”转身进公厅后边去了。
再说太子与冯保二骑赶到法场,一直闯到里面方才下马。那些押解的官兵,那里认得是青宫太子?又见他二人来得这般凶猛,忙喝道:“是甚的人,敢闯法场重地?还不去!在这里想是要死么?”冯保叱道:“何物官军,大胆!敢是瞎了你们的狗眼,认不得青宫,亦该认得咱老冯呢!”官军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各人急急跪在地下叩头不迭,说道:“有眼如瞎,死罪,死罪!”
太子叱令起来,问道:“何人监斩?”官军以张聪对。冯保道:
“大胆的官员,殿下到此,却不来接驾,这还了得!”
那张聪在里面听得喧嚷,急急出来观看。那些官军见了,指着说道:“这就是监斩官了。”张聪犹不知备细,还在那里作威作势的道:“甚么人在此絮叨,与我拿下去见太师!”那些官军带笑说道:“老爷,你道这二位是甚么人?”张聪道:“莫非是那死囚的亲人吗?与我一并拿下去打!”官军们说道:“只怕老爷不敢,这就是青宫殿下呢!”张聪听了,吓得浑身发抖,忙俯伏于地下,不住的叩头请罪。冯保叱道:“起来,慢慢的再与你等人算账。
我且问你,海老爷现在哪里?”张聪道:“海瑞在那边石墩上,听候行刑。”太子道:“快些放了,来见孤。”张聪不敢怠慢,急急走到石墩上,亲把海瑞的索子松了,说道:“海老先生,你的救星到了,快些前往相见。”海瑞道:“怎么说?”张聪道:“你休细问,前去便知。”领着海瑞到厅上。
太子一见,不觉竟流下泪来,叫了一声:“海恩人!”海瑞见了太子,跪将下去,不禁流泪说道:“臣有何好处,敢蒙殿下龙驾到此?臣死不安矣。”太子亲自扶起,命张聪取座位过来。海瑞道:“不可,此是法地,臣乃待刑之人。太子到此,已为越礼矣,可与臣对坐的么?今臣得见太子一面,死亦瞑目于九泉。情愿殿下善事圣上,惟仁慈孝友是务,则天下幸甚矣。余无所请,请驾回宫。臣即当受戮矣。”说罢痛哭起来。太子亦流涕道:“恩人且当放心,孤当面见父皇,保公不死。”
说话犹未毕,人报催斩官到了,太子便问是谁?左右答道:
“是严太师之子严给事。”原来严世蕃此时已为兵部给事兼刑部郎中了,所以着他为催斩官。当时太子道:“宣来见孤!”左右领旨迎将出来,恰好严世蕃已下了马,将要进厅的光景。官军道:
“殿下千岁有旨,着催斩官进见。”
严世蕃听得“殿下”两字,心中暗忖道:“又遇着了他在此,包管这厮是杀不成的,深为恨事。”只得上厅来见,说道:“臣严世蕃见驾,愿殿下千岁!”太子道:“平身。”世蕃起来,侍立于侧。太子故意问道:“尊官高姓?”世蕃道:“郎中姓严,名世蕃,乃严嵩之子。”太子道:“原来就是相国公子,到此何干?”世蕃道:“臣奉圣旨,前来催斩海瑞。”太子道:“海卿乃是忠良之士,不幸为你父所害。孤家今亲来保他。你且回朝,待孤见了父皇,与你缴旨就是。”世蕃哪肯依从,便道:“殿下令旨,臣敢不遵?
但海瑞一犯,乃是奉旨处决,立等缴旨的,臣不敢枉法。”太子怒道:“怎么说是枉法?冯保,与孤赶了出去。”冯保便走来喝道:“不知死活的奸贼,在太子爷面前混言乱语得么?还不快滚出!”骂得世蕃唯唯应命,不敢出声,无奈且与张聪退出厅外,无计可施,又不敢行刑,只得听候而已。太子对海瑞道:“恩人且在此少候,待孤进宫见了皇上,好歹讨个情来,只要不死就是。”即吩咐冯保在此陪伴着海瑞,自己领张聪与严世蕃三人,来到朝门下马。太子吩咐二人在此候旨,遂亲自进宫而来。
恰好帝午睡未醒,张后此际亦在宫中,见了太子回来,急问道:“我儿,海恩人不知如何了?”太子道:“海恩人今在法场,儿已令冯保在彼作伴,特领着监斩官张聪、催斩官严世蕃前来候旨。母后有何妙计,可以救得恩人性命?”张后道:“我亦思之再三。只是皇上未醒,若是醒时,你我母子二人切实哀恳,或者帝怒稍解,则海恩人有救矣。”太子道:“倘若父皇不准,又如之何哉?”张后道:“我有言语,可以料得着的,亦谅皇上可以恩准。”
母子说话之间,宫娥来禀皇爷醒了,张后便与太子急忙趋近龙榻问安。帝见了太子,便问道:“我儿不在青宫习读,来此何干?”太子跪在榻前奏道:“臣儿有不揣之言,故来冒奏陛下的。”
这一奏,有分教:
受恩深时还恩倍,方是人间大丈夫。
毕竟太子所奏何言,皇上准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