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严嵩久欲将甥女卿怜进于天子,今见其志不遂,便恨恨而归。回至府中,不胜忧闷,自思:“我着意许久,用了多少心血,才得卿怜习谙歌舞。今一旦大失所望,如何是好?”千思万虑的,再不能算得一个好办法出来。忽然想起兵部给事赵文华素有学问,为人多谋足智,新与我相契,何不请他到来商议,或有计策,亦未可知。遂吩咐家人拿了一个年家眷弟的名帖,到兵部中来请赵文华过府闲话。家人领了名帖,便一径来到兵部公廨,见了赵文华,将帖子递上,致主人之意。赵文华看了帖子,即忙衣冠,随着来人急趋相府。
时严嵩早已令人预备下酒筵在那万花楼上,嵩却在花亭相候。文华来到花亭,见了严嵩,急急上前打躬请安。嵩一手挽起,相携到万花楼上,分宾主坐下,家僮献上龙团香茗。赵文华躬身道:“旬日事忙,不曾到府上问安,罪甚,罪甚!不知老太师相召,有何训谕?”严嵩道:“闲暇无聊,特邀先生与我一谈。”
文华道:“屡扰尊厨,醉酒饱德,不知何日衔结?”嵩道:“先生何必客套?自古相识者,天下知心无几人。今我与先生同朝,甚惬素怀,故无事之际,敬邀先生闲谈。”文华就要把盏。嵩道:
“先生真是长作客套也。”遂对酌于楼上,彼此劝酬,备极欢畅。
嵩道:“昨日皇上欲再册后,仆欲以小女奉敬,不意今日已立张贵妃矣。此却先后只差一刻耳,诚为恨事。”文华道:“昨闻太师曾谏来,怎么皇上如此固执?”嵩道:“皇上以张贵妃有子,故立之。”文华道:“张贵妃出身微贱,帝实不察,将来何以母仪天下?诚不可解也。”嵩道:“我欲送小女进宫,但此刻张贵妃已正昭阳,且帝爱其子,固重其母,倘不肯纳,如之奈何?”文华道:“今观帝亦耽于酒色者,当以计饵之,自无不纳之理。”嵩因问其计。文华道:“今皇上与太师乃是忘形之君臣,来日早朝,乘间奏请帝过相府赏花,帝必不推。若是驾临,太师则盛饰女乐,靓妆小姐而出,使之把盏进馔,则帝必乐。酒至半酣奏之,必然允纳的。”嵩大喜,忙谢道:“先生真妙计也!”即与痛饮而别。
次日早朝,帝问严嵩道:“近日市中米价如何?”嵩奏道:
“今春雨水充足,气候适合,正是‘风调雨顺’。各处禾稻丰足,真所谓‘一禾九穗’,实足为丰年之庆也。”帝喜道:“若此,则朕无忧矣。”嵩呼万岁,道:“陛下忧民若此,故上天特降丰年,此苍生有幸,臣等不胜欣喜之至。际此升平之时,臣敢恭迓六龙过臣第赏花,小显君臣之乐,不知有当圣意否?”帝大喜道:“久闻相国园内佳雅,朕每欲一玩。今相国有心相邀,明日必至,惟恐有累卿耳。”嵩忙谢道:“陛下圣驾一临,草木生辉。臣不过水酒一杯相敬耳。”帝应允。
嵩辞谢而去,回到了府中,即请文华到府,请他布置。文华应命,便即唤了严嵩的家人要那一件这一项,顷刻之间,摆设得如花团锦簇一般,水陆并陈。预将甥女卿怜修饰,又令各女乐预先打点。
至次早,嵩具朝服伺候。至午刻,只见黄门官飞奔而来,称说圣驾起行,已离正阳门,将次到了。嵩即令人于路焚香恭迎。
少顷,只见黄伞飘隐,远远望见銮驾。嵩即手捧玉圭,跪于地下。那侍卫仪从,一对对的不知过了多少,随即有女乐十六人,一派笙歌嘹亮,一对香炉过去,就是銮舆。嵩即山呼万岁,帝赐平身,嵩扶帝而行,一直来到内堂,方才下舆。帝坐于当中,嵩复山呼舞蹈。帝赐坐问道:“卿居此第几年?”嵩道:“蒙皇上天恩,臣秉钧衡于兹三载,居此不觉三年矣。”帝笑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卿与朕相处,屈指不觉将近十载矣。”嵩谢道:
“臣以一介庸愚,谬蒙陛下知遇殊恩,不次超擢,惟有赤心一枚,以报陛下也。”
须臾,筵宴齐备。嵩以小碧金车坐帝,令两个美人牵拽以行,来到万花楼,果见幽雅不凡,迥殊人世,俨然瑶岛琼台,即大内亦无如此布置。帝心甚喜,赞道:“此是神仙之府,朕焉得长处此也?”嵩谢不迭。
赏玩了一番,随即登楼。那楼高数仞,更且四面窗扇,皆以玻璃为之。其中朱栋雕梁,自不必说。嵩请帝坐于当中玉龙墩上。帝仰望无际,青山远叠,绿水潆洄。正是:欲穷千里景,更上一层楼。当下帝观眺良久,不觉心旷神怡。嵩即亲自把盏。随有女乐一十余人,皆衣绣绮,油头粉面,真如锦簇花团一般。为首一女子,更觉美艳非常,立于诸女之中,如鸡群之鹤,以春葱捧玉厄,跪献席前。
帝注视良久,不觉神为之荡,笑道:“卿真乃神仙中人也!”
频以目视之。嵩乘间进曰:“此女有福,得见天颜,亦一时之大幸也。”帝笑道:“此女不减太真,朕欲为三郎,未审丞相肯见惠否?”嵩日:“此臣女卿怜也,今年十七岁矣,尚未有问名者。然蒲柳之姿,恐不足近亵圣躬。”帝笑曰:“司空见惯,故以如此,使苏州刺史断肠几回矣!丞相勿吝。”嵩即与卿怜齐呼万岁,当席谢恩。帝大喜,即赐卿怜平身,命人以小车先载入宫。与嵩畅饮一番,然后回宫。嵩直护驾至宫门方回,好不欢喜。复与赵文华饮至月上东墙,方才各散。
至次日,闻帝即于是夕在翠花苑留幸严女。嵩得了这个喜信,以千金谢文华之妙计。从此与文华更加相厚,格外另眼相看。不一月,将文华改擢刑部郎中,暂且不表。
又说严氏卿怜,自从一日得帝宠幸,便做尽百般艳媚迷惑人主,帝宠之日深,遂被严氏所惑,常在严氏苑内。未几月册严氏为上阳院贵妃,宫中称为严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严妃便欲谋为皇后。适张后失宠,帝听信严妃朝夕谗谮,遂决意废张后而立严氏。群臣闻之,多有上本阻谏者,帝只留中不发。八年五月,帝御温德殿,以皇后本市曹女,不得母仪天下,废为庶人,立严妃为皇后。群臣不敢复谏,张后遂被废矣。
严氏即立,因见张后有子,恐他日自不能立,乃复进曰:
“皇后怨陛下深矣,不如仍复立之,庶无后患。”帝问:“何出此言?”严氏道:“张后怨陛下之废彼为庶人,心深慊怨,口出不恭之言,待其子稍长,即当复仇,故宜避之。”帝怒甚,即时囚张氏母子于冷宫,永不许朝见。可怜张后并无失德,一旦为奸妃所害,囚于冷宫,不见天日。时太子年已三岁,日夜啼哭,后甚忧之。宫中之人,无不窃叹。
海瑞闻之,即上本申奏,劝帝复立张后,其内有云:“太子久已储位青宫,天下所共知也。今一旦被废,窃恐无以取信于天下。惟陛下思之”等语。帝闻奏不悦,只念海瑞向日廉介,况又是正言,乃批其本尾云:
览奏备悉。卿忠心为朕,一然事已更,岂可复乎?姑隐图之,不负卿意也。汝其隐之。
海瑞见了批语,叹道:“谗言惑主,虽有忠言,皆逆耳矣!”
海瑞不觉已在部三年,应该报升迁擢的,只因严嵩记其曾上过奏本一事,心中恨之,故特不迁瑞之官。瑞不以为意,惟愿天子早日省悟而已。
帝既惑于严氏,自然重信严嵩。此时嵩位极人臣,帝宠信无比,乃尊嵩为国丈。嵩便肆行无忌,朝廷大小事务,悉归嵩手。
凡有升迁降调一切,皆禀自于嵩,然后入奏。嵩又另植群党,以赵文华为通政司。
时张志伯已为陕甘提督,嵩欲以志伯为护卫,遂奏请撤回志伯为京城兵马都督。这缺是京城总管,掌理九门军马。志伯既得了恩命,即日起程赴京都。先到严府请安,随将礼单呈上。内开的是:
锦州大毡毯一张;黄州柑子一百篓;宝石如意一枝;珍珠如意一枝;碧玉宝带一围;金供器五件;西洋时钟一对;锦缎千端;水晶帘一挂;玻璃照身镜二面(高九尺厚五寸许,紫檩镶);浣火布一丈;玉马一匹(高五尺,有轮自能行走,转动如生)。
严嵩看了礼单,惟喜的是那张大毡毯。笑道:“仆因万花楼高大,冬月欲得一方毡毯铺于地上,以便暖坐,只苦无此大材料,常以为憾。今见此毯,谅与楼之宽窄不差甚么。”志伯道:
“丞相试铺在楼上,看是如何?”嵩即令人展,开铺在楼上,果然一些不宽,一些不窄,俨如定制的一般,遂大喜道:“莫非亲家量过了的,然后命人织的么?”志伯道:“然也。”嵩笑而谢之道:
“亲家真知我心也!”遂令人备宴,相与畅饮,尽欢而散。正是:
只因心爱处,即便遂怀来。
后来张志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