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护士们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忙活别的去了。特护室内的气氛骤然有些沉闷。短暂的几秒钟之后，王灵丫关切的口吻说：“大勇，看你的脸色多不好，眼里都有红血丝了，你是太累了。我留下陪童姐，你和妈回去休息休息，洗个燥，好好地睡上一觉，这边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
“我不累。还是你陪妈回去吧。”廖大勇说。
“你们俩都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童儿。”明如镜说。
“还是你和大勇回去吧，我陪童姐好了。”王灵丫的语调更有说服力。
“你们都回……”欧阳秋童眼角又淌下了泪珠。
“别哭童儿，妈就见不得你哭。浑身不舒服是吧？很快就会没事的。”明如镜边给欧阳秋童擦泪，边坚持说她留下，让廖大勇和王灵丫两口子回去。
正当人们争着留下陪欧阳秋童的时候，廖天伦、廖大龙父子领着贝尔、格格来到了特护室门口。廖大勇急忙迎过去，来了一个食指压唇的动作，意思是不要惊扰病人。他们会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病床前。
—场虚惊。
五天后，欧阳秋童痊愈出院。医生讲不仅大脑没有留下后遗症，身上连块伤疤也不会落下的。她走出病房时，除了廖天伦以外，寥家大小包括阿彩都去迎接。王灵丫喜笑颜开，当着全家人的面，一脸灿烂的说：“俗话说得好，好人有好报。童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像亲姐妹一样挽住了欧阳秋童的胳膊。
“是啊，本来以为就数我们童儿的伤势危险。到头来，我们童儿没事了，可那几位跟她一块受伤的，估计少说也得百八十天不能动弹。马上大过年的，也只能躺在医院里过了。”明如镜露出一脸慈祥，用眼睛示意廖大龙搀扶欧阳秋童上车。廖大龙笨手笨脚的连举带推将欧阳秋童送进了面包车，跟着都上去了。
“你没看看，童姐满脸福相，笑纹里流淌的都是富贵。老天爷保佑，灾祸肯定会远离她的。大哥，我说的没错吧？”廖大勇孩子般的笑了笑。
“没错。”廖大龙左边是欧阳秋童，右边是廖大勇，他坐在中间。很显然，欧阳秋童上了车坐到了靠窗处，廖大龙紧挨她坐下，而廖大勇又挨着廖大龙并排而坐。明如镜坐在后一排，左边是贝尔，右边是格格。两个小家伙儿猫递爪儿似的，你抓我一把，我挠你一下，叽叽喳喳，闹个没完。
“贝尔，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吵死人了。”欧阳秋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两个小家伙儿稍稍安静几秒钟，又嘀嘀嘎嘎怪笑起来。
王灵丫坐在靠车门的边座上，始终面带微笑，那样子好是可爱，就连训斥两个孩子的口吻，都有些像评书台词。比如：“别闹了，你大妈刚出院，需要安静。”“我就知道贝尔、格格都很乖。”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怎么听，都没有教训人的味道。两个孩子果真不再闹了。
“大哥，不管怎么说，童姐这次受惊吓不小，你可得好好地安慰安慰她啊。”临进家门时，王灵丫这样跟廖大龙讲。
“知道了。”廖大龙语气生硬不说，竟连看王灵丫一眼都没有。
廖大勇对欧阳秋童有亲密举动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明如镜心里，使她寝食难安。前些年，两个儿子都喜欢欧阳秋童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再三权衡之后，由她做主，将欧阳秋童许配给了大儿子。她对那天的场面记忆犹新。大龙和秋童举行婚礼，司仪在瑞雪兆丰年的美好气氛中把婚礼的喜庆推向极至。人们同贺同喜，杯光盅影相映生辉，美好祝福彼伏此起。就在新郎新娘三拜之后，她亲眼目睹大勇冲出门外，漫天大雪很快缩小了他奔跑的背影，她一声也没有喊叫，任他消逝得无影无踪。她没有叫喊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有办法向外人解释。她能说是因为两个儿子同时喜爱一个女孩儿吗？显然不能！所以，她只能无声无息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
直到酒席散去，新郎新娘人了洞房，廖大勇才落汤鸡般的踉娘跑舱回来了：“妈一”他轻唤一声，便扑倒在沙发上。她发觉儿子额头火烫，可是急坏了。但转而一想，还是不能声张，叫人知道，这怎么说好啊！于是，她冷静了片刻，便吩咐下人熬姜汤找退烧药，说是老二感冒发烧，急需祛寒退烧。她说的没错，老二是感冒发烧，也确实需要祛寒发汗，可老二上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她有苦说不出口的。她甚至没有跟任何人说明情况，也包括她的丈夫廖天伦。那天夜里，烧迷糊的大勇只知道哭。他哭得伤心极了，直哭得身体蜷曲，胸腔起伏。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就是一味地哭。
第三天晚上，母子俩进行了长谈之后，她问儿子：“你恨妈妈，是吗？”
大勇回答：“不。我恨我自己。”
她又问：“为什么？”
大勇回答：“不为什么。”
她说：“大勇，你可不能学傻啊孩子。你懂得妈妈的意思吗”
大勇回答：“我懂。”
她说：“懂了就好，懂了就好啊。咱这个家里不能有任何出格的事，你明白吗？”
大勇回答：“明白。童姐是我的亲嫂子，是我哥哥廖大龙的老婆。”廖大勇的表情木讷，目光呆滞。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说：“妈，我知道我是谁。您放心好了，您的儿子不会，也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
就好，那就好啊。”她眉宇间舒展开了，忙说：“你哥的事安排好了。我这就托人给你张罗个对象……”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听大勇说：“你能保证找个跟童姐一模一样的吗？找不到跟童姐一模一样的，我宁可当和尚。”她怔了一下，马上说：“好啊，好啊，找个跟你童姐一模一样的。”大勇站了起来，冷笑一声：“不可能的。”他起身走了，头也不回。她心里乱极了，坐在那直发愣。
后来，她托人给大勇起码物色了有三十多个女孩子。他不是不理不踩，就是这不行，那不行，总也不如意。说来也巧，她那年因病住进了省人民医院干部病房，竟一眼看中了护士长王灵丫。一打听，王灵丫还没有对象，这可把她给乐坏了，当即自当红娘，安排二儿子见面。直到王灵丫那天使般的微笑的出现，才勉强打动了他。还好，这些年来没有发现过叔嫂之间任何异常行为，廖家上下和和睦睦，其乐融融。这是怎么了？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大勇怎么就对秋童有亲密举动了呢？是平时秋童背地里有意无意地勾引的，还是大勇念念不忘旧时感情？或者是因为大勇天生善良，见不得别人痛苦受罪，一时冲动，才表现出对秋童的同情和亲密呢？不对，大勇是真情的流露，一点也假不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还对秋童的感情这么深。
正当明如镜心乱如麻之时，廖天伦推门进屋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童儿怎么样，不会有问题吧？”
“医院那边的领导都来家里看过了。嘱咐她多静养几天，等完全康复再去上班。她现在时不时地还有些头痛，医生讲没大碍的，慢慢就会彻底好了。”明如镜突然讨厌起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讲的大儿媳来：“童儿也真是的，她那话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金贵，整天金口玉言似的。她受伤了，一家老小跟着受惊吓，忙前忙后的，她连句谢谢都不讲，我也不说什么。可她们单位的领导来了，你总该有句客气话吧？她还是不说，跟人家都该她的似的。”
“行了！”廖天伦打开台灯，拿了个靠垫放在床头，戴上老花镜，半躺半靠着翻阅当天的《人民日报》。
“怎么了？”明如镜有些委屈地说：“你整天忙工作，忙事业，忙国家大事。家里的事你操了多少心？你没有精力管家里的事也就算了，我该操心。我操心来操心去图个啥？连说句心里话的权力都没有了。”说着，她的眼里有些潮润，抬手捂住额头，又说整天把她忙得头昏脑涨的。
“我不是不让你说，你有点正性好不好？童儿就是那种个性，那种脾气，你要求她也跟巧嘴八哥似的，那你不是难为她吗？再说了，都是一家人，她受伤了，谁不心痛？谁又不该心痛？”廖天伦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扶老伴儿坐下，又说：“你呀！不是你说的就喜欢童儿不穷嘴呱啦舌嘛。怎么这会儿又嫌弃她说话少了呢？我说你没有正性吧，你就是没有正性。”
这回，明如镜的眼泪真的流了出来，怎么挡都挡不回去。廖天伦慌了：“好了，怎么当真生气呀。不说了行不行？”明如镜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正性，是我没有正性，都是我不好……”廖天伦纳闷，这么几句话，即便让老伴不开心，也不至于让她这么伤心啊？其中定有文章。于是他问：“如镜，你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不管廖天伦怎么问，明如镜都说没事的。她能说什么呢？怎么着也不能把她看到二儿子对他大嫂有亲密举动的事说出来的，宁可沤烂在自己肚子里也不能说，这是原则，这是秘密。
多年以前，她把两个儿子同时看上欧阳秋童的事，也是当成秘密瞒着廖天伦的。今天，她还决定这么做下去。
窗外，雪花纷飞；窗内，廖大勇挥毫泼墨，宣泄心绪。欧阳秋童眼角淌泪的脸部特写定格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恨自己窝囊，恨自己没有勇气。当年，若不是儿从母命，他和欧阳秋童之间也不会二话不说便多了一道屏障，是永远不能超越的屏障，是被中国的伦理道德时刻守护的屏障。有了这道屏障，就像分水岭，泾渭分明，容不得半点糊涂，他只能祝福他的哥哥和童姐百年好合，恩爱有加。他想起那双纤细而白皙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口袋，随即掏出曾为欧阳秋童擦拭过泪花的手帕，端详了许久，放在唇边吻了吻，又把它装了回去。
那回也是暑假期间，父亲把欧阳秋童从唐山接来了。小伙伴们在学校后操场的空地上玩，两个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跑着笑着撞在了一起。也许是第一次情窦初开的碰撞，他旁若无人的捧住了那双手，滚烫的双唇凑了上去，轻声说了句：“童姐，你的手长得真好看。”欧阳秋童愣怔住了，但马上腼腼腆腆地一笑：“大勇，你真坏。”说罢，面红耳赤，撒腿就跑。他脸热心跳，在后边追着喊：“童姐，你跑什么，等等我啊——我喜欢你！”
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露出童真般的微笑，依然令他回味无穷。自打欧阳秋童成了他的嫂子，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那双手。他问自己，如果当年不遵母命，会怎么样？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啊，我的宝贝儿。”王灵丫带着一脸春风，手捧热腾腾的咖啡，脚步轻盈得像花仙子下凡人间，轻飘飘的停在了廖大勇身边。
“没什么。”廖大勇扎开架势，飞云落瀑，移沙走石。那劲头似乎容不得任何人干扰。
“大勇。”王灵丫万般温柔，含情脉脉，说出话来让人感觉到掏心窝子的真诚：“这些天你累苦了。不说别的，光童姐让车撞了，一直昏迷不醒，你说有多叫人牵肠挂肚啊！还好，童姐吉人天相，有惊无险。真是好造化啊！”见廖大勇停住了手中的画笔，她把杯子递了上去。又说：“天气这么冷，快喝了暖暖身子吧。”趁廖大勇喝咖啡的功夫，她忙把事先准备好的餐巾纸抽出两张拿在手里，不失时机地帮廖大勇把嘴角擦拭干净。而廖大勇极不耐烦地夺过餐巾纸，说了句：“我自己来吧。”
王灵丫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只有在提及欧阳秋童时，廖大勇的神经才会兴奋一时，才会在意她说什么。其余的，见他妈的鬼去吧！管你说什么呢，他都爱答不理的，旁若无人，只顾画他的破画。
王灵丫依旧万般温情的腻在廖大勇身边，观看他怎样把一张白纸变成风光无限。别看她表面上聚精会神，其实早已意马心猿。她没有把握壞大勇与欧阳秋童有染，仅仅是直觉，仅仅是看到在医院的那一幕而已。那又能说明什么？欧阳秋童一直昏迷，不省人事，廖大勇心地良善，富有同情心，一着急，大男人泪湿衣襟，这也能解释通的。但有一点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糜大勇关心欧阳秋童的程度绝对在她王灵丫之上。这种关系正常吗？顿时，她垂在下边的那只手猛地握成拳头状，而且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关节可以发出声响。她记起了婆婆曾讲过的话：男女关系不正常，肯定是女的勾引的。对，就是欧阳秋童个臭娘们勾引的。
于是，王灵丫再次露出天使般笑容时，夹杂了几分狰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