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还在读大学时,古典文学欣赏曾经颇遭“正统学术流派”的非议。在有些人看来,诗文欣赏是学问的旁干逸枝,是雕虫小技,是对严肃学问的逃避。而实际是,古诗文欣赏的著作却因为对古典文学的普及而大受读者欢迎。从事欣赏的人当然是鱼龙混杂,各种著述也是良莠不齐,但做考据、校注、疏证的人,做各种学问的人,不也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吗?要真正在文学欣赏上独树一帜,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义理、考据、辞章缺一不可。出版于1934年的傅庚生先生的《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谁能说不是做出了精彩的学问?今天,我们在看待于丹这一类学者学问的别一种做法时,也应当有一颗学术的包容之心。学有余力,教有余暇,无论是诗文欣赏,还是经典解读,做一点这样的普及古典文学的工作,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诚然,《论语》和《庄子》有其公论的思想内涵,它们在思想史、哲学史和文学史上的意义,正被无数优秀的学者在大学的讲堂上传授着,大学讲堂,永远是宣传经典的“主阵地”。但于丹这样撷取其中与当代人生活和心灵息息相关的部分,加以通俗的、联系实际的演绎,又何尝不可?即使是局部地、片断地脱离了经典的本义,给予了其鲜活的当代解读,又怎会改变经典本身的思想内核?我们又何必大惊失色?孔子、庄子如果知道,他们的学说如今通过电视而得到这样广泛的传播,孔子怎会很生气?庄子怎会很着急?对在E时代电视与学者这种互利双赢的方式,我们也可以静察细观,存而不论,不必先加“讨伐”。学问的做法,只要有利于优秀文化的传播,有利于提升人们的心灵生活,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我们都应当兼容并蓄。这是当代学者应当有的一种“学术气度”。
有些问题我们真是可以宽容,不必小题大做的。比如,因为讲授的特定对象是普通百姓,我们不必对于丹作对大学生讲课的要求,字词解释上的通俗甚至稍许的变通无非是为了让大家理解。再比如,出于宣讲“快乐人生”主旨的需要,当然要选取《论语》中最合适、最恰当的篇章,不必也不可能为广大百姓开设专门的《论语》通读课。学术上的分歧还可以继续讨论,重要的是,我们要对于丹、易中天这一类学者普及经典的这种方式给予理解和支持,毕竟,在专家治学之外,我们需要让中国人自己的经典以平和可亲的面貌走近百姓。对经典这种朴素的解释能够深入人心,正说明百姓厌烦那些故作高深的空头理论,他们需要朴实的道理来抚慰心灵,把日子快快乐乐、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让我们重温革命导师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那段精彩异常、流传不朽的话:“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只有真正打破文人相轻,真正摒弃门户之见,才能笑看百花齐放,虚闻百家争鸣,才能达成真正的学术繁荣与批评和谐。
倾听蔡琴
不是音乐人,说不上爱音乐,只是有点喜好而已。从年少到如今两鬓微霜,听过无数的歌者,也有狂乱的痴迷,而千帆过后,耳边心里留下的,惟有蔡琴。群聚的喧嚣过后,伤情的迷惘过后,闹心的繁复过后,取一张蔡琴的碟子,沏一杯淡淡的清茶,就那样若有思而又若无思般地一路听下去。当这个遭遇了人生种种坎坷却依然优雅微笑的女子的声音从尘埃中响起,万般的焦虑和烦忧都被滤尽,心中仿佛石卧水底般地宁静——真的,一颗躁动的心就此落下,落下了。
初听蔡琴,似乎只是惊讶于她的另类。耳边充斥着青春歌手们的狂喊或呻吟,旋转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张扬扭曲的脸,满眼是他们夸饰到极致的肢体动作,忽然就从这狂躁的热浪中走出一袭素裙的蔡琴,不年轻,不施粉黛,不高扬的蔡琴,只是那么清清爽爽、浅吟低唱的一个寻常女子。她独有的中低音,却有着无比撼人的定力,能轻轻地,不着力地就穿透天空中所有的声音,包括那些各式各样以音乐名义出现的“音乐”。于是乎,舞台静下来了,听者静下来了,一个时代静下来了。
想得知,是怎样的东西造就了她的沉静闲雅?打开蔡琴这本书,才知原来并不页页都是欢笑。她是唱着民歌步入歌坛的,多才多艺的她,足迹涉及广播、电影、写作、节目主持、服装设计等多个领域。就在她事业辉煌之时,却遭逢了失声、爱人背叛、亲人撒手人寰等一系列打击。她也曾伤心不能自拔,也曾自问“为什么我做了这场爱情的梦,就永远永远地醒不过来”,也曾如世间许多女子一样,痴痴地等待那个人的回心转意。她失望了。但失意、失落的她却并没有被击倒。多年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加优雅、更加高贵成熟、更加神闲气定的女子。一句“快乐啊!忧伤啊!是我的担子我都想承受。明知道总有一日,所有的悲欢都将离我而去,我还是竭力地收集那些美丽的、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记忆”,让我们得以和她同饮孕育她典雅品质的一泓心泉。
而这甘泉,是用多少血泪酿成?!演唱会上,浅笑着的她淡然说道:胸口长了个瘤,开了刀,太多的悲伤都积压在里面了。观众已是泪不能禁,她依然笑着说道:该减的肥减了,该开的刀开了,该离的婚离了。这时,你才能更深地懂得张晓风的那句话:生命原来是崩裂自伤痕的一种再生。这是从苦难脱胎而来的成熟,这是风吹雨打都闲庭信步的淡定。蔡琴,她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岁月绽开的迷人之花。如果从前我会赞美青春,那么,听了蔡琴,我会告诉你,成熟圆润是多么地让人心醉!那些撕心裂肺般高蹈狂呼的青春歌手,在她的雍容沉静面前,顿时黯然失色。
听蔡琴,仿佛在听她娓娓说她自己,也说我们,说所有在这世上活过的人的人生。她的意境,确关乎她自己,又超出她自己。在她的歌中,你看到雁儿飞去飞来,人儿形单影只;你看到红蔷薇枝叶含泪,可知她伤心为谁;你看到梦回小桥楼台,良辰美景不在;你看到夜莺林间悲哭,草上溅着泪珠;你看到风沙呼啸过大漠,英雄高唱出塞曲;你看到明月千里寄相思,欲待遥问终无凭;你看到庭院深深深几许,几载离散难相诉……这难道不是古典诗词的意境,难道不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的生活?也许,她就是古时泪祭落红的少女?她就是月下彷徨的思妇?她就是闺怨深深的少妇?我们仿佛看到了蔡琴的前生,也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前生。蔡琴说,光有一把温柔的嗓子是不够的,要用心去唱。我说,这“心”,也得是一颗既多情善感,又盛满诗书的心。蔡琴的书橱中,古典诗词占了重要的部分。她说:“这是我平时的精神食粮,读过这些书后,我的演唱远比过去好。”现实的磨难,从前人生活的滋养,才成就了这样一个湿润、平和、丰厚,波澜不惊、低回委婉的蔡琴啊!
将所有的伤痛收回内心,经由自省、自疗,经由时间的风化,经由典籍的抚慰,所经的一切于是成为生命肥沃的养分,那些内敛的人生宝藏再度外化为声音时,就化为一种不含杂质、晶明莹然的天籁之音。清凉如水,却又温柔如水;苍凉如月,却又皎洁如月;缠绵如雨,却又清新如雨;微澜如湖,却又平静如湖;坦白如海,却又深沉如海。惆怅是淡淡的,忧伤是浅浅的,而在风平浪静的心海下,又分明蕴藏着震天动地的力量。
我们终于明白,在她的歌中,为什么音乐已淡到极致,只有她磁性的中低音在穿行,而侵入人心的力量却远大于那些震耳欲聋的摇滚。是阅历的力量,是睿智的力量,是修养的力量。大音无声,她早已不需要靠音乐来装饰自己的声音了,在她那里,一切的技巧都消融了,或者说,和她的声音融化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如船公执柁中流,不觉推移,如冰上少女翩跹滑过,不着一痕。莫要惊慕成功之花今日的明艳啊,当初她的芽儿,却浸侵了奋斗的泪泉,酒遍了牺牲的血雨。
有人说,合当在夜幕降临、月华如水时听蔡琴的歌。我想,这是因为,夜晚时人心最静,白天的喧腾已经远去,明天的烦忧尚未袭来,此时是最会拥有一颗不沾尘埃的静谧之心的。而用心唱的蔡琴,无疑是需要我们用心去听的。“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沉默无语的我们,聆听着这一曲清悠的低音,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淡出视野,世上的一切都渐渐隐到幕后,我们变作一叶小舟,随着音波飘摇,心头萦回的,便是与这个优雅的女子有关无关的种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