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赵老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上衣来到帐篷外面。这时，湛蓝湛蓝的天空星星还未退尽，花香、土香还有青草的清香在空气中混合流动。节令虽已暮春，但在这山上的清晨，仍令人有一种微微的寒意。这使他心头泛起一种淡淡的思念。他想到了跟自己相濡以沫整整半个甲子的老妻，她那瘦削的身体和在髙寒的敦煌长年劳累形成的大骨节病和肺心病，她那一脸铁铸刀刻的皱纹还有那飘卷如飞的满头白发，那所有象征老的词句都可在她这里印证。赵老的思绪又一次飞回到三十年前，那人面如花的青春岁月，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学子豪情，那星光灿烂，情侣相依的激情岁月。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美人迟暮壮士扼腕的浩叹：“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颗匆匆而过的流星，打断了赵老的思绪，他快步走到秦老门前，刚准备敲门，门却自己开了。秦老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从门里跳出来。他一见赵老，立马拉住他的手，说解开了一个谜，解开了一个谜。”赵老从他异常兴奋，却又满是倦容的神情中知道，这位老兄大概一晚上没有睡觉，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把这位已赋闲的老同学再拖下水，再让他经历这里的是是非非，苦苦乐乐。
他心疼地对秦老说：“唉，别在忙着解谜了，大概又是一夜没睡吧？”秦老仍然沉浸在激情之中，他扶着赵老瘦削的肩头，两个人来到住宿地外面的小山岗上。这里，一棵古松苍翠葱茏，亭亭如盖。站在这里远眺，山势像层层梯田铺开，直到山环水绕的宰相垴村头，参差不齐的山峦，像屏风般环裹着仙人掌，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里放了一颗绚丽夺冃的明珠。而这明珠正是自然地势围聚而成的一泓碧水。如今桃花已落尽，晚开的梨花用它的粉白衬着嫩绿，为这里增添了一片别具情趣的春色。尤其在早晨，太阳还未出山，朝霞却已升起，这里犹如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绮丽、壮观、红妆素裹、仪态万千，真如人间仙境。
秦老不无感叹地说这里真美啊，如我死后也真想长眠于此啊。”“是呀，风水祖师晋河东郭璞说：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这里的地势可以印证他的话呀。”说到此，赵老若有所悟，他说：“你不会是说风水与古墓发掘的关系吧。”秦老望着艳艳朝阳映照下的大千世界，缓缓地说：“对，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古墓葬确是古代风水理论的实践，你我都知道，风水理论自东汉开始产生，很快在民间传播开来，并发展为形派与理派，而这两派的开山鼻祖，正是河东郭公。据此，他的理论较形派传人在此处的影响必定很大。由此可知，古代的葬法，必定依据郭河东的理论而为。这同时也告诉我们，依照郭河东的理论进行发掘必然事半而功倍。”赵老闻言，不禁双掌相击好啊，这可是考古史上的一大发明呀，也算是秦氏理论吧。走，咱们再研究研究。”在村民的指点下，秦赵二老来到距宰相垴仅三里之遥的郭家庄，寻找一位叫郭阴阳的风水先生。
郭家庄也是一个小山村，村里人不多，只有四十余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因此，他们很快在村东找到了年逾古稀的郭阴阳。
郭阴阳的家是个四合小院，院子里鸡羊猪犬样样齐全。院子正面的墙上贴一张红底金字倒过头来的福字，权充作天地神主。两边对联上写的是“天髙悬日月，地厚载山川”，横批是“天清地宁”。下面摆一张供桌，香烟缭绕，四处都弥漫着香火的烟味。一进中间的客厅，对面供着郭璞的牌位，上面写的却是“先祖”两字。两张一眼看上去就很陈旧的官帽椅分设在一件同样陈旧的八仙桌两边，上面铺两块红坐垫。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须发俱已斑白。清瘦却红润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大概正是传言中的郭阴阳。秦赵二老自报姓名后，郭阴阳微微欠身作答，示意坐下。待他俩坐好，郭阴阳抬头打望两人几眼后开了腔，他用的是半京半白的话，细听却也不难懂。
“两只劳燕自西回，半世蹉跎无树栽。
而今只缘风云会，却道天公妒英才。
幽冥从来不可欺，公道俱从此中来。
莫问老朽有何奇，抖落人间一尘埃。”言毕，老人双目微合，不再言语。
秦老立起身来，拱拱手，说不瞒老先生，我俩是派来作宰相垴古墓葬研究的，我俩不问自身的祸福，只是想对这里的葬法作些请教，以解开胸中疑团。”郭阴阳睁开双眼，问道葬法有没有顺序？”秦老回答广面南向北，只是墓中有人背天面土而葬，令人无法揣猜。我们猜想，这里一定有某种说法。”郭阴阳微微一笑，又半文半白地开了腔。
“我乃郭公璞二十五世传人。自先祖传下阴阳大法，历代只传一人，可在本族内优秀子弟中选拔聪慧子弟相继，传授之内容部分为口耳相授，另外还有一册《青囊书》听到这里，秦老插言道据传说，《青囊书》不是已被烧掉了郭阴阳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先祖郭公在得到《青囊书》后，便刻苦研习，很快掌握了其中奥秘，但先祖得到《青囊书》的事，也被许多人知道了，于是想方设法得到这本书。他为预防不测，除将原书珍藏后，还复制了一册，上面涂满黄磷，密封后藏在原来的盒子中。那不肖的赵姓弟子趁先祖不在时打开了木盒，偷看之际，那本复制的《青囊书》便自燃起来，吓得他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这件事传出去，人们都道是天公发怒，将此书烧毁了，自此便绝掉了一些人的念头，这本书也就得以流传下来。”说到这里，郭阴阳喝口茶，继续说在阴阳之术流传过程中，先后分为两派，一为形派，一为理派，形派反映的只是一部分精华，___________而理派实属邪道，是对先祖阴阳术的歪曲，只有我辈得到先祖的传承，并在故土不断发扬光大，造福乡梓。至于宰相垴，的确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先祖生逢乱世，一叶飘零，娶了妻子后，便四下游览，并观看风水，当他到达这儿后，竟发现了宰相垴村仙人掌的好风水，他便在这里落了户，就是现在的郭家庄。先祖留言此地落户，虽不能富贵将相，却足以子孙繁衍相继。由于先祖名气太大，他在这里安顿好家眷，留下《青囊书》，便再次投身国事，终于死在奸人之手。
“先祖虽死，但郭氏宗祠却在这里发展起来，据传，从先祖到清光绪三年，我族人共在宰相垴看风水地九十九块，入葬的俱是淸廉之官。其所以俯葬，只是应本人之愿，来世不再做官，以了此愿而已。当然，也有一些人把人葬在宰相垴，但这不在九九之数。先祖传言，九九之后，此地风水已变，将有破土见日之厄。因而，在清光绪三年之后，我辈便不在宰相垴上选墓地了。不过凡郭氏所选墓葬，其深九尺，其间九丈，八卦定位，五行入葬，坑为梅花坑，以定位九五，实际上是希望这些清廉之人来世位至九五之尊，以造福世人耳听到这里，秦老再次插言道：“依您老看来，宰相垴的仙人掌，究竟有何特点，值得如此称道呢？”郭阴阳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广相地者，贵乎势贵乎气，而势与气，皆形于山水。观仙人掌之势，左青龙蜿蜒，右白虎奇据，前朱雀翔舞，后玄武垂首。山川绵绵，水绕云从；重峦叠嶂，势如巨浪。青乌子《葬经》言：‘山欲其凝，水欲其澄，山来水回，富贵丰财。’又言‘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由此可见，仙人掌的地势，际会龙虎风云，山来水回，实乃富贵之地。而先祖之葬法，非士大夫不足为道，平民百姓，更难得一相，故行九九之葬数，实在是不容易得很，以至于累世相询，终于凑成此数。”言毕，郭阴阳又说两位才华横溢，面目敦厚，但是天地不得位，只应小成，且命运坎坷，宜早作安排，含怡弄孙，颐养天年，宜善取之。”秦赵二老点点头，没有再作声。
回来的路上，秦赵二老春风满面，他们为破解了宰相垴仙人掌墓葬之谜而欣喜，但同时也为郭阴阳最后的几句话引起一丝不快。
秦老对赵老说你对郭阴阳印象如何？”赵老沉默有顷是善人，也是智者。”秦老一声浩叹：“位卑未敢忘忧国，由它去吧。”山风乍起，大地上云迹斑斑，变幻莫测的天空风卷云舒，绮丽多姿。远处一片阴云密布，像是山雨欲来。只是这暮春天气，春雨贵如油，他们多么希望能陡来春雨，一解山乡土地的焦渴啊。
徐局长同秦秘书来到宰相垴已是上午的九点多钟，在这里负责考察的秦老和赵老专门从仙人掌赶到村里来迎接他。简单的寒暄之后，徐局长提出到仙人掌考古现场看看。去仙人掌不能乘车，四个人便踏上了崎岖的山路。因为昨晚下过雨，山野的空气格外清爽，艳阳高照，山花曼舞，小鸟轻歌，一条蜿蜒的山路从脚下弯弯曲曲一直伸向山顶，伸向弥漫缭绕的云里、雾里。
走在前面的徐局长简单地向两人交待了此行的目的，一是看看发掘现场，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二是局机关正在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革，想征求两位专家的意见。徐局长说，不忙回答，先捋捋思绪，看完现场后，一起交流交流。
从宰相垴到仙人掌不到三里的山路，四个人却走了足足两个小时。当他们到达考古队的帐篷时，已是上午的十一时半了，徐局长马不停蹄，在秦赵二老同考古队长马标的陪同下视察了现场。
杨老汉的果园在现场南面。现场从果园开始逐步向北展开。
_______墓坑有的已全部挖开，有的正在深挖，坑里的考古队员舞铲挥锹，忙得不可开交。有些女同志一手拿着铁铲，一手拿着排笔，细心地清除坑内的浮土，一切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徐局长听着马标的汇报，满意地点点头，对马标说考古队生活很艰苦，一定要想法设法，保证队员的食宿质量。稳定队员的思想情绪，把这项任务圆满完成。”看完现场后，一行人来到考古队简易的饭厅里。在简单进餐后，徐局长、秦秘书同秦赵二老在赵老的办公室，开始了谈话。
待秦赵二老坐定后，徐局长反客为主，给二老每人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然后冲着这两位受宠若惊的专家开了腔。
“首先声明，我是个外行，有些想法说法不得要领，请二老不要见笑，咱们先说仙人掌考古的事，两位有何见教，还望直言。”赵老同秦老对视一下，他是现场负责人，汇报工作只能由他来说了。赵老下意识地欠了欠身，移动了一下座位，然后说自局里安排工作以来，我们已在现场工作了一个多月时间。这一个月来，可说是成绩颇丰。一是被哄抢文物在当地公安部门的配合下已多数追回，根据追回的出土文物特征及对该墓的挖掘，我们初步推断，该墓为汉末到南北朝时期的墓，初步断定墓主身份当为公爵一级，这要作进一步考证后再行确认。二是在对该墓的发掘中，根据秦老的建议，我们适当扩展了挖掘范围，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个墓葬群，发现的墓葬不是按辈分排列的族葬，而是按八卦方位排开的墓群。其身份估计为士大夫阶层，随葬物品虽少，却很精细，均非民间之物，其中以精美的古玉器为多见。三是我同秦老走访一位叫郭阴阳的老人，根据他提供的情况，结合秦老发明的以古堪舆理论指导发掘的观点，我们进行了尝试，估计这里是一个大的墓群，其数可能在一百左右，按这个数量，这次考古的资金可能缺口很大，望局领导及早考虑，是进是退早作安排。“听完赵教授的汇报，徐局长沉吟半晌，他没有作声，却把问讯的目光投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秦老。
这位在单位素有“大炮”之称的专家，说话从来快人快语，不留半点余地。他冲徐局长说徐局长，咱们同是固原人，我说话从不拐弯。我说呀不管难度多大，咱都要想办法克服。如今咱要是罢兵不干，就会给私掘乱挖的盗墓贼留下可乘之机，许多国宝将会落人坏人之手。这样的事我们不能做，这样的脸我们更不能丢呀！”徐局长点点头，说广二老放心，不管碰到什么情况，宰相垴的发掘工作一定不能停。我回去后马上向庞市长汇报。”他顿了顿，乂说关于第二个问题，还想请教二位。”秦赵二人又对望一眼，这次还是赵老开了腔。
“徐局长，有些观点我同秦老交换过，细细的归纳起来，有几点：一是文物管理要放开，要搞活。长期以来，由于人们的认识问题，文物管理工作死得不能再死。谁都认为，文物是国宝，不能流通，因而致使文物管理只有投人，没有收益，文物挖得越多，保护的负担也越重，以至于许多文物得不到正常的养护而成为一堆废铜烂铁。同时一些有价值的古遗藏却由于资金的原因被破坏，被盗掘，被廉价地卖到国外。这恰与大禹的父亲治水的办法相同，堵而不疏，以致河流横溢为害，实为不得要领。文物是人类共同的文明，是不应该有国籍的。尤其在古文物的研究上，更不能搞闭关锁国，应该把这些藏品公诸于世，用全人类的智慧来开发它，研究它。我认为，应在保护稀有品种的基础上，对多数藏品放开经营，在确认其价值的基础上，进行世界性的拍卖。这样以文物养文物，不仅可以搞活文物市场，更可以为国家创造一笔巨额利润，也有利于国家的经济发展呀。而对于民藏品就更不应当限制它的流通了。”“二是，”赵老显然很激动，他看了看正在仔细聆听的徐局长，乂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要规范文物市场。现在的文物交易主要有四种形式，一是各级各类的拍卖会，拍卖的多是较精细的藏品，也叫文物吧。二是各种形式的古玩城，真品不多，赝品充斥其间，令买者大呼上当，久而久之，伤害了买主的热情，也使这种交易走进了死胡同。三是各地自发形成的地摊市场。这里也是真假不分，卖买者全凭自己的眼力进行尔虞我诈的交易，也有不少人居然从这里拣到了真漏，花小钱买回了价值连城的文物。这在各地最火爆，也最受人们欢迎。四是黑市交易，少数挖墓者不敢公开卖出所盗掘的文物，只能廉价卖给二手文物贩子；或私下交易易主，或与境外勾结，私运出国，获取高额利润。我认为第一种要大力提倡，也可以政策上倾斜，使其快速发展，成为古玩文物交易的领头羊。第二种、第三种要积极扶持，通过规范交易行为，打击欺诈蒙骗的方式，使其正常健康发展。对于第四种自然是打击了。但要在打击私挖乱挖的同时，接受和奖励民间那些发现古墓藏的有功人员。总而言之，疏之、导之，才能使百川归海，纳人正常的发展轨道。”在赵老之后，秦老又提出一个建议，即是把考古工作同现在兴起的旅游热结合起来，这样，古墓成为旅游点后，不仅可以宣传文物知识，更可以把死宝变活宝，创造较好的经济效益。
听完二老的汇报，徐局长更加坚定了改革的信心。吿别秦赵二老后，老成持重的徐局长带着秦秘书迎着和煦的夕阳，迈着坚实的步子下了山。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走的恰如脚下这条山路，不仅崎岖难行，而且时有闪失，但不管怎样，最终还是会到达目的地。他想起了被他们这代人奉为神圣的那位先哲的话。他紧握拳头，心里猛然翻起几句诗来，于是轻轻吟道不到长城非好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春风拂面，春情无限，沐着和煦的春风，徐局长和秦秘书的身影渐渐隐人纡回曲折的山之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