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芸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黑暗和混乱中，她时而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啜泣、时而听见仆妇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她做了数不清的梦，梦里大多数是赵世乾狰狞的面孔，和自己濒死的挣扎。每次她因生了这样的梦魇而呓语，总有人在她的额头上敷上冰凉的帕子。帕子换了一次又一次。
当孙芸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她深深的吁了口气。头顶是九鱼荷花葛布帐子，有银质莲瓣缠枝熏香球高悬于帐子正中。银球滴溜溜转动，沉水香和百合花的馥郁芬芳氤氲弥漫。帷帐外，春光透过湖水绿的窗纱泄入室内，照在九鱼荷花葛布帐子上，一室的波光粼粼，荷影清风。
双眼视线依旧模糊，孙芸困难的眨了眨眼，复又阖上。太阳穴刺痛，脖子上的淤青也在隐隐作痛，她忍不住一阵轻哼。
若兰放大的面孔立即从帐子外探了进来：“二姑娘醒了？”
孙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脖子上的伤让她无法抬起头，她只好仰面躺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孙芸问话，若兰喜极而泣。她顾不得回答，转过头，带着兴奋的哭腔朝着外间连喊好几声：“二姑娘醒了！”
孙芸的床榻前“呼啦”一下子站满了人，若兰、若玉、若芷、若柳还有外面伺候的丫头个个面带关切。
“快！快去向老爷和夫人禀报。”若柳指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连声答应着往外跑，一不留神，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
“二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们几个了。”耳边的仆妇们七嘴八舌，个个语带哭腔，如劫后余生。
“我口渴。”孙芸长眉紧缩，想转开头去，偏生脖子又动不了。
若兰端来温水，扶孙芸半坐起身，正喝了一小口。门外传来孙夫人的啜泣：“芸儿…”那啜泣声如此突兀失礼，让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愣。紧接着是步履声簇簇，孙夫人带着丫鬟们匆匆而来。
若兰几个立即让出床头的位置。孙夫人抢到床前，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大哭起来。
“母…母亲…脖子疼…”孙芸姿势别扭的被孙夫人抱在怀中，脖子疼得厉害。
孙夫人松开女儿，拿帕子捂着自己的嘴，啜泣起来：“芸儿，你怎么这样糊涂？赵世乾再混蛋，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你…你这不是鱼死网破，把自己搭进去了么？”
孙夫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让孙芸满脑子疑惑：“母亲，我做了什么事情？”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仆妇全部低垂了脸，讷讷的站到一旁。
孙夫人胡乱擦一把泪水，满面愁容：“你…你杀了姚红玉！你不记得了？”
“什么？”孙芸直直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杀人的明明是赵世乾！”她扯着嘶哑的喉咙冲孙夫人喊道。
孙夫人眼中泪光攒动，一脸愁容变成了怜悯：“芸儿…”
“母亲…那天我亲眼看见是赵世乾他…他杀了姚红玉。杀人的不是我，母亲，你要相信我！”孙芸激动的抓着孙夫人的胳膊大声喊叫，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婚姻被赵世乾毁了，差点丢了条命，如今又要被诬陷成杀人凶手？——赵世乾！她恨不得喝他的血、寝他的皮。
前有茗香楼茶博士口供，称孙芸在红玉遇害前几天约见赵世乾，且气势汹汹。孙府回事房找到的名帖证实了茶博士的说法。后有兰芷馆假母的证词、悦榕坊行人的指认，两者都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异口同声的指认是女扮男装的孙芸杀害了身怀六甲的姚红玉。而孙芸却抛出凶手是赵世乾的惊天说辞。孙夫人看女儿的眼光变得惊恐，她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孙芸疯了。
“芸儿，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红玉无非贱籍女子，你父亲多给了些烧埋银子，兰芷馆也就算了。幸好泰安侯府那边并没有追究，侯爷和夫人还帮忙找大理寺卿疏通关系。这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你…你就别再闹了罢？”
什么？赵世乾将自己诬陷成杀人凶手，泰安侯府反占据了宽容大度、以德报怨的道德高地。孙芸双肋下隐隐作痛：“不！赵世乾才是杀人凶手。母亲我脖子上的瘀伤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杀了红玉还要杀我！母亲，我们去见官，我们去官府说清楚。”
“快！叫杜大夫来看看二姑娘！”孙夫人被晃得头晕，急急的吩咐若芷。
若兰几个围上来，扳开孙芸的手将她死死摁在床上。“二姑娘，你冷静点。”
没有人相信她，连她的母亲也不相信！没人在乎她脖子上的伤痕，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杀人凶手！
孙芸的肩膀、双手和双脚被死死摁在床板上，动弹不得。她扭动着身体，声嘶力竭的喊叫着自己难以洗清的清白，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夫人。
孙夫人被唬得再不敢靠到，只远远的站在窗边，捂着脸崩溃大哭。又有一个婆子走到近前，用帕子塞住了孙芸的嘴。
不一会儿，杜大夫匆匆而来。他带了几枚拇指大小的药丸。若兰和若柳哭着将药丸给孙芸灌了下去。很快，孙芸便失去了知觉。这次，她没有做梦。被药丸催眠的意识里是一团死气沉沉、无边无际的黑暗。
几天后，大理寺传来消息，姚红玉的案子结了。孙府赔了假母些银子，假母也不再追究。
“出了这种事情，泰安侯府这门亲事，我们再没脸攀。”孙怀楠满怀尴尬的向泰安侯请罪。
泰安侯不过四十来岁，生的面皮白净。他腆着滚圆的肚皮，笑着伸手拍了拍孙怀楠的肩膀：“哎！这事也不能全怪芸姐儿，是世乾闹得太不像话。我罚他跪祠堂！再说，平常府里处罚下人失手打死几个也是有的。一个贱籍女子，孙大人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泰安侯大拇指上的冰种翡翠闪着寒光，照得孙怀楠的上下牙齿也忍不住跟着“咯咯”打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