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白太尉先开了口。
“今儿个下朝,大鸿胪,礼部侍郎,御史大夫李玉,还有几个大臣,一股脑的涌到前头来请我去家中赴宴。出了皇宫,又有王家十三老爷在外头等着,邀我过去。路上遇到了姬家人,也有交纳之意。我只好全部推辞,早早回府。”
难得白太尉说了这么多话,白九睁大眼睛抬头看他,却有些不明所以。
白太尉继续,语气淡漠:“这些人家,都有适龄公子待婚。譬如大鸿胪家二公子,年近二十,整日游手好闲,一无所长。王家五公子你已经知道了,那姬家也是世家,听说有一位庶出的公子很是了不得,心狠手辣,手刃亲娘夺得姬家长老喜欢。”
待婚……
为了求娶自己?
一个游手好闲的二十岁剩男,一个残疾不能人道的嫡支公子,一个心狠手辣杀了亲娘的庶出男人?
白九觉得自己泪珠掉的更欢了。
“你觉得如何?”
白太尉最后抛出这么一句,面无表情的看向白九。
当然不如何……
白九心里懊恼,可是她也觉得委屈,自己昨儿个是出风头了,那是被白七七逼的。就算不提这个,这般风头,也也该是得个好名声,怎么关注过来的人都是这么些水准?难道只因为自己?还不是太尉府太过不堪……
可是这话怎么可能说出来?
白九张嘴想说话,白太尉却没给她机会,冷笑两声,又道:“昨儿个献出泰山云松图的,是西域楼兰国,国主屡屡都是女子,最是喜欢搞一些装神弄鬼的奇怪事情,你昨儿个坏了楼兰好事,这些天小心些,那喝的水吃的糕饼,说不定就下了药。还有不要再往外跑,哪天失踪了,我可没功夫到处寻你去。”
白九觉得白太尉故意吓唬自己一般,她也确实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因为听出白太尉所说都是真的。只是楼兰人再找自己算账也于事无补,真的会这么小心眼这么无聊?
字字针对,句句嘲弄。
到这时候,白九也听出来白太尉对自己的不满了。
他一件件的往出说,都是让人厌恶的事情,偏生每件事都不带感情的平铺直叙,毫不顾忌面对的是自己才十三岁的亲生女儿。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更连一点训斥教导的意思都没有,就算白九做错了,他也只是这般冷嘲热讽,连骂一句都不屑。
就是这种不屑,这种冷漠,让人心凉,气都气不起来,怒也无从怒起。
好像他面对的不是白九而是那戏台上的戏子,关心只是顺便而已,冷眼瞧着结果就如看戏。
就算白九想要认个错,好像白太尉都不稀罕。
白九抹泪,抿着嘴不言语,低头眨眼睛,不想再哭了。
父女两个又是许久不说话,白太尉见白九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哼了一声,直接开口赶人:“你且回去吧,这些天没我的话不要乱走。”
白九本有心问问他的打算,再说说自己的想法,可惜到底是一头热,如今也被那边的冷漠弄得没了心思,便应了一声,央央的转身。
临走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求了一句:“木秀和水秀伺候了姨娘这么些年……”
“滚!”
白太尉突然之间暴怒,不知道扔了什么下来,慌得白九提起裙子就跑,胸脯起伏不定,吓得嘴唇都哆嗦了。
看着白九的身影消失,白太尉咬着牙出了口粗气,狠狠的用拳头捶了一下书桌,只震的笔墨纸砚都颠了一颠,才稍微释放了些刚刚压抑下去的暴戾。
自己的女儿突然冒头,作诗鉴宝,震惊全场,而自己却实在想不清楚她哪里来的这本事。无论是亡妻所授,还是另有机缘,都是瞒着他的。一想到白九脱离自己的掌控,就让他觉得气愤暴躁。就算是白九的长进让她令人刮目相看,或许以后会有利于太尉府,可是欺瞒和违逆却是绝对不可以的。
他一再压抑一再诱导,想让白九主动说出内中缘由。
可是自己这个嫡女似乎连性子也变了,那神色之中,哪里寻得到对自己的信任,甚至连敬畏都没有一丝,倔强的眼神中甚至让他错觉看到了仇恨……
近来太多事情都让自己出乎意料,无法掌控!
“砰”的一声,白太尉一脚踹翻书桌,大踏步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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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白九一口气跑出来,也不停下,就那么失态的一路往自己院子跑过去,慌得本等在外头的巧妹子接连叫了几声小姐,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么进了屋子,白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对一旁丫头们的叫声充耳不闻,只咬着唇木然的看窗外。
立冬过后下了几场雪,青砖铺就的地面大约受了滋润,泛着亮光,本来斑驳不齐的颜色愈加杂乱,瞧着让人心烦。那株老梅白白砌了一圈漂亮的花牙子墙,却自从娘亲走后再没开花,如今光秃秃的枝桠上留了几丝残雪,昏黄的日光里瞧着竟有些脏兮兮的恶心。
白九幼时却不是这般,那树上每到过年的时候就开满了红梅,她扎着漂亮的小辫围着树跑,娘亲就会笑着说人比花娇,然后挪动着碎步走过去,亲手折一枝梅花别到白九发上。
院子里屏姬的身影晃过,白九不由皱眉,时光冉冉,当年屏姬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姑娘,跟着自己姐姐住在太尉府,却喜欢上了自己的姐夫。于是一次次背着人去接近讨好,到后来光明正大面不改色的撒谎,再然后有了彻夜不归,独留白九的娘亲坐在灯下望着院门发呆。
幼时的白九就厌恨屏姬,她也曾用一双小手托着娘亲的脸蛋安慰:“娘亲不哭,阿九以后不会骗娘亲的。”
其实她娘当时并没哭,转过头来,依旧明眸皓齿,笑着揉白九的发,却是摇头:“他们骗我,却并不是他们的错。是娘不好。”
白九想到此处,那个声音开始回荡,竟是久久不能停息,然后与另一个声音重叠起来。
“假话未必不可信,真话也未必就可靠。你总是从真假去推善恶,依赖于别人的意思才决定自己的行动,怎么能让我放心?须知人都有劣根,你要先发制人,让他们的恶意不敢在你面前显现,这才是上策。”
是梦中的老师,梦中的那个白发老头,对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一再叹气,却总是无从说起。最后只能寄希望于经历过后才会懂得,哪想到梦中的白九在最得意的时候就撒手西去,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老师如何痛哭,自己那不满一岁的儿子可有人管,还有……
白九觉得头疼,晃晃脑袋,不愿意再想下去。
但是有个念头却开始一再浮现:不能再依赖于别人,要先发制人。
换做是东方荃昨日这般表现,肯定是锦上添花,处处令人称赞。而自己,却只能怀璧其罪,招来一群苍蝇。这是因为太尉府名声不好,白九自己还不够出色。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再接再厉,点滴积攒,总有出头的时候。到时候何去何从,才不能由着自己那位冷漠无情,只为他自己打算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