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棠睡得今夕不知何夕。她歪着头靠在车框上,道路颠簸之下,总有些不舒服的,陶佑宸靠边停车,小心翼翼地在她脑袋下面放了个垫子,他身上干净的洗衣液的味道,让林兮棠想起午后被阳光晒得松软的被子。
“到了。”她恍惚中听到陶佑宸说,但是她不想动,她也不想勉强自己,脑袋一歪继续睡,连眼睑都不动一下。
她听到陶佑宸叹了口气,大概是思考怎么在不弄醒她的情况下打开她家的声控锁,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片混沌。
第二天醒来,外面还是暗的,不能说东方未白,而是有人将车内的环境调成暗色调,林兮棠动了动,才惊觉身上多了一件军装,自然是陶佑宸的,被她盖了一夜上面混合着她的香水味和酒气。这么薄薄一件,不厚但很暖和,她伸手摸了摸料子,感慨于总后勤真是良心,联盟的军官待遇简直是没话说。
陶佑宸不在车里,大概忌讳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缘故。林兮棠推开车门,车泊在她家楼下,外面天刚蒙蒙亮,地气已凉,透着料峭的寒意,陶佑宸倚在后车厢处,开着光脑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陶佑宸在“北落师门”出生入死三载春秋,九死一生杀伐记忆烙印在他的气质上,此时的陶佑宸大概只需要刻意轻描淡写一瞥,就能叫林兮棠胆战心惊。前线险恶,风餐露宿,多少将他雕琢得有些粗砺,同她记忆力温良恭俭的青年略有出入,而此时他被光脑里朦胧的光一笼,抹去了棱角,只留下白玉的面容。
他在外面站了一夜,白色衬衫沾着霜露的湿气,显得非常单薄。陶佑宸既有柳下惠的坐槐不乱之气度,也有关公秉烛达旦之遗风。
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转过头来,眼底不带半点疲惫,大概在“北落师门”枕戈待旦习惯了。
林兮棠抱着他的军装,“我上楼给你洗干净吧,真是不好意思,昨天害你……总之多谢。”
“不客气。”他接过来自己的衣服,林兮棠感觉他伸过来的手都是冷的。
林兮棠忽然觉得同他无话可说,讪讪地倒退了几步,就这样打算告别了,没想到被陶佑宸叫住,“兮棠!”
林兮棠一愣。
他说,“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不涉及军部保令和国家机密,我都可以告诉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有一瞬间,林兮棠觉得他甚至是在恳求自己问的,他大概是想和自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只要冰释前嫌,下一步大概就能破镜重圆了。陶佑宸这是在用异常委婉地方式向她请求复合。
她想了想,“我在接受隔离审查的时候……”
……你在哪里?
这大概是她最大的心结,然而她害怕这么问题一问,后面的种种疑虑就没有机会了,她是这么珍惜向是阿拉丁神灯愿望般的问题。
就像林兮棠自己说得,人之一生必然会有很多东西超脱生死,那么情爱大概就更加不值一提,林兮棠硬是压下满腹的风花雪月,爱恨痴缠,斟酌着开口,“我在自由署101室里,恍惚间……听见有人说,我的父亲,林卿鸢上校,他不是因公殉职,而是下落不明。”
如果林卿鸢真的是为国献忠,按照联盟的惯例,他死后军衔应该被升为大校。林卿鸢去世的时候,林兮棠只有十四岁,心照不宣的军部规则一概不懂,若不是那次隔离审查,她大概永远都是灯下黑。
陶佑宸抿了抿唇,他大概没想到林兮棠问的不是私人恩怨,他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打下浓重的阴影,清俊的面容带着说不出的冷峻神色。
她在等他的回答,然而年轻的少校只是三缄其口。
“我很抱歉。”他说。
林兮棠看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刷”得下来了,大概被容庭威逼利诱的情绪一瞬间决堤,恐惧彷徨顷刻如开闸之水奔腾呼啸,她的眼泪收都收不住。
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谁他妈能好好活着一定要去死啊!
“我很想问问,我身边的人都怎么了?我的父亲,我的舍友,我的机师,我……”喜欢的人,她哽咽了一下,看着陶佑宸,“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真的很抱歉。”陶佑宸忽然有些慌张,他不太会哄人,见到林兮棠哭得不能自已只机械而无用的重复着他的道歉。
但是道歉有什么用呢?林兮棠忽然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那,我也很抱歉。”她朝着陶佑宸鞠了一躬,转身跑上楼,“顺便带我向陶校长和云夫人问好!”
“兮棠,”陶佑宸,“各中曲折,我不能向你解释,如果容庭或是谁联系你,告诉我,现在这个时期有些敏感,你……”
回答陶佑宸的是“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音,中途林兮棠还踉跄着崴了几下,形成了最独树一帜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陶佑宸掏出了式样陈旧的军用光脑,低头输入密码解锁了机密档案,里头是一张林卿鸢的照片。林兮棠长得像极了林卿鸢,林卿鸢男生女相,容貌清秀,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男人的艳丽,陶佑宸第一次见到林卿鸢的时候,只觉得这人肤色白得吓人,怕是得了可怕的病。林卿鸢的脸色的确白皙得不太正常,像是纸糊的白无常,整个人透着令人惶恐的暮气,再好看的脸都像是艳鬼描摹的好皮囊。
林兮棠生母不祥,林卿鸢这辈子都没有结婚,林兮棠是他在育婴房的人工子.宫内,用自己的生.殖细胞和随即调配的雌配子结合出来的婴儿。陶佑宸也算是林卿鸢看着长大的,但是他一点也不了解林卿鸢。
就算是陶佑宸,此刻在喜欢的女孩楼下心里也揣着这么一点怨怼。
林兮棠回家后一甩高跟鞋往床上一扑,就睡得昏天黑地,意识清醒以后智商上线,开始总结反思,大概觉得自己在陶佑宸面前的表现弱爆了,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自暴自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忽然,一个对话框形状的电子光幕从林兮棠的光脑上弹出来,还配备语音功能,“林兮棠小姐,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下午一点半,机甲研究协会有一个笔录工作。”
闻声,林兮棠郁闷得不行,她在被子里拱了拱,最终满怀怨气地从床上做了起来,哀怨地看着光脑上弹出来的电子光幕,那光幕我自岿然不动,和林兮棠大眼瞪小眼起来。
几分钟以后,林兮棠认命地沐浴更衣。
在第七联盟,机甲设计师和机甲修理师统称为机甲师,官方协会全名为第七联盟注册机甲师协会,而帝都机甲研究协会(简称机研会)则是一个民间组织,行业自律性质。但第七联盟的机甲师大都知道,这个所谓的民间组织其前身是末世时代的红月谷第一空域,大宇宙时代到来后,第一空域一拆为二,一部分成了今天的机研会,一部分则是鼎鼎大名的军部研究所六处。
所以机研究会同军部研究所六处、空照学院一样,都是陶校长嫡系中的嫡系,机研会的会长是原军部研究所六处的机甲师,直接对陶祯负责。
林兮棠这么积极地去机研会尽职尽责地做这个笔录官,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向陶校长表衷心,她身体力行地告诉陶校长,虽然她不打算进研究所向校长尽忠,但是她一颗红心向校长,绝对不会到旁人碗里去的,尤其是那个面目可憎的钱大校。
林兮棠边拧干头发,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几个小时前还和人家儿子撕逼成那样,现在就要去谄媚人老子了,实在有些不是东西。
林兮棠这么自我唾弃的时候,光脑上又弹出一条信息,“林兮棠小姐,请开门,‘乌托邦’科技公司的快递到了,请您验收。”
世界上能让姑娘家“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的,唯有快递小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