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大限将至的人心头都会涌上一阵无力，觉得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此间算是终了，身后空留遗憾，不免心下颓然，感慨红颜易老，岁月催人，掌舵的那只手也按下风帆转向守成。
但林擎不是这种人。
他老当益壮，甚至老得理直气壮，烈士暮年也要轰轰烈烈。他接替家主之位时也已经两百出头，也该知天命而耳顺，可林擎心怀开疆拓土之雄心壮志，非要将林家做出一番业绩才是。
他是在拿林兮棠开刀的。
整个审讯室里，其余人都避让出去，只有林兮棠和林擎两人，林擎拄着拐杖，像是巡视疆土的帝王，权杖敲击着青石地板，“笃笃笃”地余音绕梁。
林擎今年两百二十三岁，精神矍铄，鬓发被紧紧抿在两鬓，就算白发青丝各占半壁江山也不显苍老，但是眼角的皱纹和深邃的法令纹还是透露他年龄的秘密。他带着一定黑色大礼帽，透着旧式的贵族眼镜打量着林兮棠。浓黑的眉下，眼皮有些浮肿，达拉在精明的眼上。林擎是典型的鹰钩鼻，在面相学中这种人恐怕大都罔顾人伦亲情，刻薄寡恩。林兮棠小时候不大相信，因为那时候还不是林家家主的林擎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好人，能被归类到好说话范畴里的好爷爷。
可是现在，林擎面无表情地站在林兮棠面前，双手搁在拐杖上，显得矜持而不动声色。
林兮棠勾起唇角，凉飕飕地问，“林家主，我碍着你什么了？”
“兮棠，你很好，真的很好。你天赋惊人，甚至可以说是惊才绝艳，你们西眷林尽出这样天独厚的天才。”林擎吐音字正腔圆，说这番话的语调像是在林兮棠墓前念悼词：她是一个勇敢而善良的好人，愿她在天堂安息。
林兮棠垂着眼睑，等转折后的高.潮，
“但是，”林擎沉下脸，“能使一个家族延续百年的，并不是这些所谓的天才。天才如流星，划过苍穹时能使万人仰望，但他们的光辉只能持续短短几十载。真正为家族保驾护航的是家声名望。何为名望，一个家族百年来没有一桩丑闻，百年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才德兼备，这就是家声名望！”
林擎从怀里取出一块白手帕，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可是你看看你们西眷林，精神病，自杀，离奇失踪，甚至是叛国罪，尽和一些亡命之徒藕断丝连！一桩桩一件件，这是一个联盟贵族世家应该发生的事吗？”
林兮棠忽然觉得很可笑，虽然名义上算是一支，但他们西眷林的事当真轮不到本家清理门户。
林擎整个人从思想到做派都跟不上这个时代，所谓老派贵族的言行举止，在大宇宙时代到来后非但没有消失殆尽，反而借着“清道夫”沉渣再起，死灰复燃，“我发过誓，”他说，“我做家主一天，就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兮棠，你真的很好，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但是从你开始，我要肃清林家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你要送我去自由署？”林兮棠问，“林家出个在自由署同云夫人做舍友的族人，就很光荣？”
自由署同真理署相似，都是特殊监狱。如果说，真理署监禁的是若人，那么自由署里就尽是一群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的神经病。他们罪行累累，最少的也被判下三百年的监禁。自由署以被关押的年份分“字辈儿”，陶佑宸的母亲云夫人就是“九字辈”奇葩高人，当然在她之上还有位德高望重的“千年王八”。
“这好歹说明我们林家家风严谨，”林擎，“林家人，生不能为林家争光，那便全了林家的名声而死。”
林兮棠闭着眼睛，好像多看林老王八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亵渎。
“不过……”林擎整了整领口，“我允许你拨一个通讯，如果……如果有人愿意替你善后，化解这起丑闻，我可以向‘清道夫’撤销对你的指控。”
他大概指的是让林兮棠向陶佑宸求救了，谁知他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打给楚泽。”
林兮棠挑了挑眉，眼角眉梢都透着的诧异与讥诮，末了化作唇边的一抹浅笑，她压低了声音，咽喉里震荡着“咯咯”的笑声，“族长，族中弟子多般不是确实不好听，难道卖/身求荣就光彩？”
楚泽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精神力也乏善可陈，无论是从军还是从政都无半点可圈可点之处，然而他的名声之所以在联盟如此响亮，是因为他的妻子水萋萋同远航军军长穆杼有故，他借着穆杼的东风在联盟占着一席之地，他头顶的这绿帽子还有他自己的推波助澜。楚泽非但即有“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无耻，也惯会挖人墙角，而且玩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出身好。他也曾在林兮棠最落寞的时候抛出过橄榄枝，林兮棠如果当初不是在医院修养，能当面把“邀请”糊楚泽脸上。
林擎大抵在意的不是林家的门楣，而是林家的人脉，一个家族到了非要依靠族中子弟以色侍人而才得以苟延残喘的地步，大概离颠覆不远。
林兮棠，“当真是百年世家，门楣清正！”
“给你五分钟，你自己考量。如果你没那点价值，就乖乖去自由署，兴许在那里你还能苟活。”燕尾服的林擎拖着他的拐杖蹒跚而去，林家山河日下，林擎走火入魔，谁都不会好了。
林兮棠在手里玩儿了一会儿林擎留下的通讯器，心底是一片荒芜，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能拨打的最后一个通讯，往后山高水长，只能同人隔着铁窗聊以慰藉。人之一生，最后的那片刻自由时光会向谁来告别，大抵不敢是最亲近的人，近乡情怯，唯恐一个压抑不住哽咽抽泣，就将此番遭遇泄露给了林彤；恐怕也不会是德高望重的师长，林兮棠落得这般田地，也不敢拿只言片语脏了导师的耳朵。
那头是忙音，林兮棠眯着眼眸，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斑驳的墙壁像是枯朽的繁枝，不知她看不看得到腐草为萤的那日，就算看不到星火燎原也好。
那边终于接通了，“林家主？”
对方大概是满怀困惑地接起通讯的，他和林擎几乎没有什么交际，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的混账事也不像是林擎的风格，更何况林兮棠心有千言万语可一时之间犯了选择恐惧症，没有立即出声，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在疑惑，这一发是恶作剧还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帕金森上头误点了。
“佑宸……”
陶佑宸诧异地看着来电显示，确定是林擎后还有有些难以置信，“兮棠？”
“我的光脑……在路上掉了，所以借了族长的。”林兮棠眨了眨眼睛，被陶佑宸那两个字唤起心底一片草木荣枯，“我忽然想起来，我昨天……似乎不小心把手套里的护理液蹭在你的军装上了，那种护理液很难洗的，需要使用强效去污模式，这么晚了打搅你很抱歉，但是……大概是强迫症作祟，不告诉你睡不着。”
“兮棠，你在哪里？”
这里很空旷，这间审讯室暗合天圆地方。第七联盟天大地大，南到南鱼座“北落师门”，西至星云流沙，东到蓝海星球，北到密林弯峡，然而天高地迥，宇宙茫茫，却放不下林兮棠心底那一点风花雪月的飘渺心事。
“没有哪里。”她说。
她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了。她想起了每年从“北落师门”被带回来的家书遗书，陶佑宸也经历过“旌旗一面，伤时拭血，死后裹尸”的岁月，所谓守国门而死社稷莫过于此。他如今拥有的所有一切，纵然有陶祯的照拂，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总是不假的，林兮棠告诉自己，还是放过他吧，陶佑宸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但她不能拖累他。
“我在本家陪族长喝茶。”林兮棠说。
“我现在在机研会的实验室，离林家本家很近，我马上去接你，你等我！”
林兮棠笑得很甜，“不必，再见！”
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林家主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蘑菇。
林兮棠朝着她摇了摇通讯器，“以后我会记得每年从自由署寄出重阳节贺卡的，记得查收！”
“你可以打给楚泽。”
“我想当着你的面打。”林兮棠顺手拨通了楚泽的通讯器，那头的楚泽大概正在醉生梦死，接的倒是快，纸醉金迷里的楚泽语气还很无辜，“这么晚了，林家主有何贵干？”
“我是林兮棠。”
“林小姐？”那头的人带着轻佻，笑意也染上暧昧。
“我心里难受，来骂你，”林兮棠很轻巧地回答，“楚泽你这个王八蛋！”但她这话是对楚泽说的，可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