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打开房门,眼前突兀出现了雪白皎洁的天地,眼前白光耀眼,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周围静悄悄地,院子里高大的松柏白额翠颜,不老的灌木如一垛一垛的雪堆子,花圃里几株矮小的腊梅正迎着严寒绽香吐蕊,而墙角的红梅白梅则交错虬枝,怒放浓香。
远处,几个力大的丫鬟提着扫帚,准备扫去院中青石路上的积雪,我连忙叫住她们,“不要忙,雪就让它留着吧,怪好看的,一扫就破坏了雪景的整体美。”
丫鬟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有些犹豫不决。
“去忙你们的吧,放心,我不会怪罪你们。”我扬扬手,让她们随意离开。
纪情从里屋拿了件雪白的狐裘出来,一身利落暖和的皮袍,一看我就那样随便批了件袄子站在风口,伸手把我拉了进来,“别站在门口,当心受了风,可不是要我们的命?!”
“谁敢要你的命呀?”我调笑,任她给我穿上狐裘,又仔细戴上帽子。
“还能有谁?”纪情白了我一眼,“当然是这府里老爷,难道是你啊?!”
“……他又不在。”我悄悄咕哝。
“可是他耳目众多!!”纪情一句话堵死了我,这丫头,近两年跟着我好像都变机灵了,我是不是该跟她收学费呢?
狐裘不暖锦衾薄,尤其是对于我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子而言。唉,哀叹自己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好吃了。
举步欲待出门,锏影匆匆跑了进来。原本他是不能再随意出入内院的了,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加上我向来也不是拘泥的人,所以就这么任他来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殿下,吃点热包子再走吧!”
我停住脚步,有些眼馋地看着锏影笼着的热腾腾的包子,可是,纪情面无表情地催促我,“你已经把持早饭的时间赖床赖掉了!”
我塔拉下脑袋,唉,我为什么要在大冷天出门?
看我低着头,纪情快速从锏影手中接过包子,笼进袖中。
“走吧,殿下们都在等着呢!”
大门外,云青已经套好了车子,马鼻中喷出道道热气,云青背后,打着厚厚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冷,里面,放着个炭炉,车内温暖而舒适。
我懒洋洋地靠着车壁,又想睡觉,“吃罢!”纪情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包子。
我惊喜地坐直身子,“真是好姑娘!”
快速将里面的包子分成均等的两份,将一份递给纪情,我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食欲变得很大,可能是因为怕冷的缘故,要多吃多囤积抵御寒冷的脂肪,所以总是饿肚子,吃起东西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填饱肚子要紧。
纪情看着手中的包子,犹豫了一下,掀开帘子的一角,“云大哥,你还没吃吧?先吃点东西,好暖和一些。”
“我吃过了,你吃吧,车子抽屉里有热汤,你喂小姐喝一些。”云青万年不变的平静声音响起,纪妹妹万年不变的失望表情也如影随形。
“行了,呆头鹅不解风情,你又何必饿着自己了?赶紧吃吧,不然凉了就不能吃了。”我吃完了,才有力气劝慰她。
她恼恼地瞪我一眼,“没良心的家伙!”
我吐吐舌头,佳人生气中,少惹为妙。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慢慢地停了下来,跟着,车帘被一把掀开。
“到了,小姐。”云青沉稳地站在一边,道。
纪情扶着我慢慢下了马车,眼前道上的雪已经被扫尽,为了不留下哪怕一丝雪,防止贵人们滑跤摔倒,洒扫的太监们甚至把砖缝里也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小姐路上小心,属下傍晚的时候再来接您!”云青低声道。
“没问题,不用担心,你们回去吧,你若有空,可以去帮帮云蓝,他现在忙得分身乏术,怪可怜的。”我不在意地招招手。
接过纪情递过来的书,我轻快地朝鸣凤宫而去,一路上扫地的小太监不停地请着安。
看着洁净得仿佛从来没有遭遇过雪花的大路,我一时玩性大起,撒开腿绕到鸣凤宫后面,从树林斜穿向正殿,牛皮的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一个个鲜明的脚印在我身后慢慢形成,仿佛是一串好玩的符号。
树林里安静,明净,玉树琼枝横伸过头顶,稍有交错即行分开,显得明朗清爽,端肃典雅;那大大的水池已结满了厚厚的冰,估计我跳下去再狠狠跺上几脚也最多只出现几道白印子;巨石森然,整个鸣凤宫,依然给我初次进来时的那种感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缕幽香慢慢钻进我的鼻尖,我一怔,我记得鸣凤宫好像没有花香啊,可是这种暗香分明是梅花散发出来的。
循着香味找过去,只见假山的缝隙中,钻出来一枝幼小脆弱的花枝,还没有人的手臂长,花枝的顶部,张着三两个米粒大的花骨朵儿,和一朵已经盛开、拇指盖大小的花儿。
“这么小,你就敢努力挣出属于你的冬天?”我轻轻抚过柔嫩的花枝,心头微微一热。
小小的花枝,竟然也有自己努力的方向,而我,走过商场与战场,见识了那种极端的不同人生,不论那是我的情愿还是不甘,我是不是都不该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他们,都为我担心了好久,我呆呆地看着花枝。
花枝上那朵粉红的小花儿慢慢变成深红,颜色还在逐渐加深,加深,如血一般鲜艳欲滴,慢慢地,从一朵化成了万朵,从一点红化成万般红,铺天盖地,欲罢不能。
犹记得那一夜燃烧得火一般艳红的灯笼,跳入眼界的全是红色,仿佛是一团不息的烈火,熊熊地燃烧,人心在鼓胀,鲜艳轻快地跳动着,血液从人体最深处涌动,透过暴起的血管,透过裸露于皮肤上的脉搏,透过眼睛,透过语言,透过笑容,透过喧嚣,传达着极致的喜悦,甚至泪水也不曾在这里惹人厌烦,泪水也成了欢宴上的贵客,在宣泄着激狂的冲撞灵魂的情感。
然后是醉意朦胧的新郎,被搀扶着送进了新房。房门一关,顿时隔绝了外界的种种错杂纷乱的声音,尽管那每一声中都透出深深的喜悦。
灿若白昼的烛火摇曳下,新郎俊逸脱俗的面庞比身上的喜服还要艳红,醉意在进入新房的刹那间消退得干干净净,只余清醒得过份的眼神,平时不卑不亢的风度显然已经丢失在某个角落里,像是被什么牢牢粘住了嘴巴,竟一个字都挣不出来了。
可是,新房里有一点很怪异,是什么呢?新郎茫然思索。
一低头,接触到新娘柔媚狡黠的凤眼,新郎恍然大悟,是了,新娘怎么站在桌边?新娘不是应该盖着鲜红的盖头,等待新郎一把掀开吗?可是现在,盖头已经扔到了一边,点缀着宝石翡翠琳琅满目的沉重的凤冠也不知所踪,新娘露出艳光逼人的绝色面庞,自信的微笑让美丽无形中成了优雅气质的一部分,这就是新娘,绝对不掺一丝杂质的绝顶完美。
是的,那种漫长的羞涩的等待,绝对不是眼前这位新娘能够做到的事情,即使羞涩,她也会本能地把它封锁在心底,或者用一切行动来化解,而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待紧张发生。本来,他就已经猜到,他的新婚之夜绝对不会过得像别人那样,他深深地叹息,微笑。
“我想和你玩一个游戏。”新娘目不转睛地仰头看着新郎,唇边泛起一朵笑花儿,手臂不知不觉地揽上了新郎的腰。
新郎很想告诉新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看着新娘那样闪亮璀璨的眼睛,新郎就像是中了魔咒一般,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以,但是不能玩太长时间。”新郎最后勉强答应,顺便讨价还价了一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婚之夜完全泡汤在莫名的游戏中。
“都说我的夫君是天日最具聪明才智的人,且文武双全,让我脸上跟着增光了不少呢!”新娘娇娇地笑道。
新郎觉得自己的皮顿时绷紧了,新娘每次这么笑的时候,总是他需要万分防范却依旧防不胜防的时候。
“其实,宾客们都说是我艳福齐天,夫人不仅绝色美貌,更身怀绝世才华,让为夫面上何止增了一点点光啊!”新郎赶紧道。
虽然在外面说这样的话是稍显肉麻,可是现在是闺房,闺房中说些无伤大雅的恭维妻子的话,大概也不会传到外面让自己成了笑柄吧?
新娘掩嘴笑,新郎还是第一次见到新娘笑得如此妩媚艳丽,一时看呆了,就忍不住希望跳过游戏直奔主题——
新娘伸手打掉新郎伸过来的魔手,道,“请看!”
素手一张,一面雪白帛锦在新郎面前摊开,帛锦上,是一道算术题。
“这道题目,是要你运用你想得到的数字,把他们分别填入这九个格子里,使之不论上下左右横竖斜计算结果都完全一样!在我们那里,十二岁以内的孩子就可以解出这道题,不要说我欺负你!”
接着拉新郎来到书桌边,书桌上一副文房四宝,一面帛锦记录着一副对子:“双手推开窗外月”。
“这是咱们那里一位大才女,考验她那新婚夫婿的才华,给他出了这么一道题,答出了,就认他为夫,答不出,对不起,睡书房去,等哪一天答出来了再进新房。我知道自己墨水有限,所以干脆就直接用古人的对子,但我想你的才华一定不输给她的夫婿秦观吧?!”新娘笑眯眯地道。
新郎双肩微微垮了一下,又振作地耸起来。
第三张桌子上,放着许多不同的瓶瓶罐罐,装着各种深深浅浅颜色的液体,看得新郎心惊肉跳。
“这是一道逻辑推理题,具体规则和那内容都写在这里,如果你解开了,那里面那瓶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我给你的奖励,如果解不开,呵呵……好啦,我困了,去睡觉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新娘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剩下愁眉苦脸的新郎站在原处,呆呆地看着新娘的三道试题。
后来新娘才知道,他们的甜蜜并不能延续太久,如果她知道他和她只有一晚上的相距聚时间,她一定不会这么无聊!
只是,她不再是神仙,不知道怎么给自己预言。
“为什么老师在那里发呆?”朗乾紧皱浓眉,问身后的南若风。
树林后面,立着两道修长的身影,仿佛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突然抽高似的,显得有些单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身体不好,身体不好的人,决不能穿着夹袄便出现在北方的刺骨寒风中,看一下不远处的高挑身影,谁都能发现三人衣着的反差之大。
“老师不是在发呆。”南若风轻声道,俊秀的脸上已经渐渐脱去稚气。
“什么?”朗乾没有听清楚,重新问了一声。
“是因为悲伤!!”南若风怔怔地看着那悄立不动的身影,心中滑过一丝莫名的颤痛。
“因为,叔叔被派去了南方?”朗乾有些不很理解,“叔叔又不是不再回来了。”
“当年,我父亲,也是在和我母亲新婚的第二天出征的,从此,就没有回来。”南若风喃喃地道,“你也许不能理解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远去,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再回来的感受,毕竟,沙场无情……”
朗乾回头看着南若风,南若风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身影,“我想,当年我母亲,大概就是这么徘徊在树下,思念,追悔,也许还有甜蜜吧?”
朗乾没有答话,转过头重新盯住树下的人。
眼看那人突然举起袖子,似乎是在擦擦脸,朗乾不再思索,大踏步走了过去,南若风连忙跟了过去。
“老师,原来你在这里,朗儿有一事不明,不知能不能向老师请教?”朗乾朗声问道,行止间磊落大方,中气十足,南若风心中暗暗为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弟喝彩,心底有点明白为什么她和舅舅都嘱意皇上立他为东宫太子。
“朗儿,风儿,怎么是你们?等老师等得太久了吧?”我连忙揉了揉眼睛,生怕让他们看出异样。
“我们在书房等不到老师,就出来准备迎接老师一程。”朗乾恭敬有礼地道。
“哦,这样,对了朗儿刚才说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出来这么久,想必早就看见我了,也不知道他们心里会怎么想我。
“我想问老师,那个南宋的臣子既然知道幼帝昏庸无能,为什么还要拼死护他?”
“你自己想过了吗?”我凝神笑问,提这么个问题,可见朗乾并不是迂腐之人,所谓忠臣孝子,我不信这个相对开放的时代就不宣扬,毕竟这些是封建王朝的立国根本,但是如果直认忠臣孝子,则国家将停滞不前,离灭亡不远了。
“我想来想去,用老师说的那种方法换位思考了一下,有点明白,可是更加糊涂,如果皇帝太差,就可以换一个皇帝扶持,天下百姓自然跟着好皇帝过好日子,如果一味讲究书生意气,就应该刚直到底,从开始就力劝皇帝,不是有谏官和史官吗?难道他们写出历史来不是为了给皇帝吸取经验教训的?”朗乾侃侃而谈。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如果你是皇帝,手中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后,天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是你的,你即使做错了事情也不会有人胆敢当众指责你,那么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人都有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以及膨胀的时候,一旦虚荣膨胀就难以遏制,从而酿成苦果,你以为天下的昏君都是一开始就昏的吗?总归是自己后天没有把持好,臣子虽然有劝说的,但世上又有几个比干?所以,最终皇帝的品行不是靠臣子锻造出来,而是自己的修身养性。自古忠臣伴随的只能是昏君,而明君身边都是名臣,你明白这个道理吗?”我轻声反问。
“嗯,昏君才需要臣子显示自己的忠心,而明君则需要臣子显示自己的才华!”朗乾大声道,“南宋臣子护主,为的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忠臣之名!!”
我轻轻一笑,树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轻轻的鼓掌声,我们讶然回头。
一身尊贵的皇上立在雪里,袍角湿透,正一脸兴味地鼓着掌,显然将我们的话都听了进去。
“看来,朕让你做朗乾的老师是做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