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坊附近的寻找,一直进行到深夜。周忘杨越发觉得若林向他隐瞒了什么,但凡他开口询问,必是极有针对性,可精准地道出时辰、地点及桑茵的装扮。这与他对梁胤平所说的“天暗,看不真切”则背道相驰。
子时将近,最晚打烊的店家都已按上了门板,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周忘杨与若林。
“陪我去一趟灵岩山。”
周忘杨开口之际,若林赫然发现他竟已嗓声沙哑,忙问:“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不必。”周忘杨低咳一声,径直向前。
灵岩山位于苏州西南,因其山巅建有的西施馆娃宫而施名神州。入山时,周忘杨向守山人借来两支火把,以便行路。
多年前,也是在这灵岩山上,是他找到了正为母狼疗伤的桑茵。现如今,她不在水榭,不在药铺,不在画廊,不在他所打听过的每一个地方……那她会不会是突然想到了医治“寐死”的方法,急须药草,上山采摘?
“桑茵!”周忘杨高声一唤,引来阵阵回音。
若林在后,也帮着一同叫唤。两人一路从山脚寻至山腰,忽见一个洞内闪有亮光,纷纷心头一热,走入后,就见一簇蓝色之火正在洞内跳跃。
若林见状,向后退了一步,惊道:“是鬼火?!”
他转身要走,岂料周忘杨却丝毫不惧,直接向那蓝焰步去。
“尸身腐烂后,骨内的物质极易自燃,烧着之后就是你看到的这副光景。盛夏季节,要是去往坟地,见到这类蓝焰更是司空见惯。”周忘杨边说边在蓝焰附近寻找,看看它究竟出自什么尸骨。谁知他刚一动身,那蓝焰就像长了眼睛似地在他身侧打转,好似见到了故人一般。
眼见此景,莫说若林,就连周忘杨也有些诧异,他微微抬手,那火焰就如一只通体银蓝的蜻蜓,跃至他手心上方,接着又迅速移向洞内一角。
周忘杨将火把移向角落,那里卧了一具土狼的遗骸,他走去翻转遗骸,只见狼骨的右后腿上留有一排锯齿状的伤痕,恰是捕兽夹所致的旧伤。他随即细看所处的山洞,只感眼前的一景一物呼应着记忆中的画面,恍然间,他惊觉这竟是五年前,桑茵救下母狼的那个山洞。
有人说,鬼火是死者游荡在凡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周忘杨不信鬼神,但当他望见那簇燃烧殆尽的蓝焰,却感一阵不祥。
这副狼骸是要向他预言什么吗?
就在此时,若林腰间的玉佩无缘无故断线落地,“啪”一声,碎成两半。见他神色微变,周忘杨问:“这玉之前为何缺了一角?”
“啊?”若林搔头道,“我怎没注意到,大概不小心磕到了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敢正视那双凤目,若林瞥向一侧:“没有。”
二人僵持了片刻,原本的宁静突然被一个凄厉的女音击碎——不远处,红蝎正嘶声力竭的哭喊,她高声在唤:“四……哥!”
周忘杨寻声而去,心跳得如此之快,仿佛随时就要蹦出胸膛,他飞快地赶到红蝎面前,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红蝎抽噎着,半晌才哽咽道:“太湖上浮有一具女尸,经衙差打捞上岸后,发现是……”
她话要出口,却听周忘杨突然插话:“你怎会知道我在灵岩山上?”
抹了抹眼泪,红蝎道:“当年四哥在山中寻回三姐,这次她再度失踪,我也是心存侥幸,到了山下,正巧碰上住在山脚的守山人,他称有人向他借过火把,听其描述的相貌,我心知是你无疑。”
一问过后,周忘杨陷入长久的沉默。
身后,若林也赶了过来,一见红蝎未干的泪痕,也是不愿开口,半晌才问:“是不是桑茵出事了?”
晶莹的眼泪如决堤般涌出眼眶,红蝎哽咽着点了点头。
一阵狼嚎突然响彻山涧,哀怨悲伤,令闻者也不禁红了眼圈。
刹那间,时光倒流,周忘杨望见桑茵站在水榭的凉亭之上。她素纱白衣,好似天仙,微微一笑,却是倾国倾城。
然而,这幅画面正在淡去,淡至失色,淡至全无……
眼前仍是那漆黑的山路,周忘杨动了一动唇,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低下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努力平息咳喘后,他轻道:“带我去。”
桑茵的遗体被撂置在知府衙门的尸房内,待三人赶到时,就见梁胤平扑倒在遗体一侧,泣不成声。
此时的梁胤平仿佛经历着万箭穿心,无论他如何叫唤,妻子都没有任何反应,偏偏她的面容如此安详,好似睡着一般。
尸房内,数十名衙差一字排开,随后进来的是苏州知府齐愈安。
齐愈安年近五十,神情肃穆。自周忘杨与冰龙一行回到江南后,曾多次受他之邀,参与了本地的几桩悬案,并成功告破。故当他得知消息,立即亲自赶来,见到周忘杨后,道了一句:“周先生请节哀……”
“多谢齐大人。”凤目落至遗体上,周忘杨的神情平静如水:“可有查明死因是什么?”
对方一如既往的冷静令齐愈安不禁心生佩服,他道:“仵作尚未赶到,先生要不要先行验尸?”
“不行!”
齐愈安话音刚落,就听梁胤平高声怒吼。他颤抖着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咬牙道:“谁也不准动她!”
齐愈安心知此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只得征求周忘杨的意见。
“把他带走。”
周忘杨的语调毫无起伏,却令四周的衙差愣了一愣。
片刻后,他们像回过了神,纷纷上前拖拽梁胤平。想不到那人看似文弱,竟有这般大的力气,几个人连拉带拖,辗转几次,竟又让他跑回了遗体旁。
门外,冰龙赶到,一进尸房就听见梁胤平歇斯底里地高喊:“周忘杨!你有什么资格去碰桑茵?你这卑鄙小人,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梁胤平悲奋至极,死命挣扎,几个衙差竟也制不住他。眼看他就快挣脱,又要扑去,幸得冰龙在后,眼疾手快地对他后颈一拍,梁胤平顿时失去知觉,昏厥在地。
对于那些尖锐的话语,周忘杨一概充耳不闻,他侧身对齐愈安道:“齐大人,基于死者是名女子,验尸时,可否让其他人回避?”
齐愈安颔首,即刻勒令衙差退离尸房。
若林不得已,只得与红蝎一同架着梁胤平离开。
众人走后,冰冷的尸房内只剩下周忘杨、冰龙与齐愈安。周忘杨走向长案,去解桑茵衣襟。冰龙见他手指微颤,沉声问:“小四,要不要我来?”
周忘杨摇头,他用力闭目,像要把所有的悲伤统统封闭回去。睁眼时,凤目中骇浪终于化为圈圈涟漪,他再度伸手,解下桑茵的外袍与亵衣,仔细检验后,道:“体表并无明显外伤,死前应是没有遭受殴打。”
他接着执起桑茵的双手,细看后,道:“死者十指自然微张,与溺毙之人双手成拳、成爪的特征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