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静大师身披袈裟,手握念珠,躺在榻上不住喘息。桑茵扶起他准备喂药,却发现房中的茶具已被全部收了起来。由于今夜她本应在洞房就寝,原来房间内的用具也重作归置,只得让红蝎出外端来茶水,再让弘静大师服下药物。
过之不久,桑茵再度把脉,总算松了口气:“大师的脉象已趋于平稳。”
平阳子道:“服了护心药后,人在两个时辰内苏醒,病情才算真正被控制住。今晚就由我在此为大师守夜,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想要替换他,都遭拒绝,只得退出卧房。
到了庭院时,冰龙道:“照桑茵所说,书信和断指都出现在她枕边,而信中又提到迎亲队伍会在夜间经过义庄。这么说来,那幕后之人应对水榭内的情况十分了解。”
周忘杨赞同道:“之前,红蝎在外张挂灯笼,这一举动,若被有预谋的人看到,必定能猜到迎亲是在晚上,而所有挂了灯笼的地方就是迎亲需走的路线。”
若林听了周忘杨的分析,接着道:“所以,有人就在天黑前,取走了挂在义庄的灯笼,并在石板路上做了手脚,以致五人重的花轿一旦抬上去,石板就会自行断裂。”
“不错。”周忘杨点头,后又陷入沉思。
幕后之人以王翠姑的僵尸换走桑茵,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只为让他看一出离奇的好戏?
夜已深,湖心凉亭内的灯笼投来光亮。
红蝎瘦小的影子斜在地上,她道:“王翠姑出殡那天,我分明看见她的几个邻里运着棺木向坟场行去,她又怎会变成僵尸重现天日?”
众人一时不得要领,个个烦闷不已。
冰龙叹道:“之前我在洛阳与穆姑娘有过几面之缘,没想到再遇时,她竟已身中尸毒,晕厥荒野,现在更是死生难卜,凶险重重。”
晚风拂动着桑茵的裙角,她也跟着叹气:“当我怀疑那截断指是清素的手指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本想尽快把此事告诉大家,实在是碍于信中威胁,怕那幕后黑手会对胤平、忘杨不利,只好照他说的去做。”
“三姐,这事不怪你,我想清素也能明白。换作是我,重要之人的性命受到威胁,也不会顾忌太多。”
红蝎的话说得周、梁二人与桑茵均是一阵尴尬。周忘杨与梁胤平对视一眼,皆又移开了目光。
无言之际,周忘杨一侧首,恰好看见小童从客厢的方向走来,唤道:“童儿,江公子的酒醒得如何了?”
小童闻声快步跑来,答道:“人还没清醒,在房里吐了一地。这不,我出来打水收拾收拾。”
拍拍小童的脑袋,周忘杨说:“嗯,今晚你可要把江公子照顾好。”
“放心吧,先生,我不会离他半步的。”小童说罢,立即打水回房。
冰龙嘴角一扬,暗赞周忘杨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小童照料江霆,无非是派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内线前去盯梢。
眼看众人都显疲态,周忘杨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不如先回房休息,一切等到明日再从长计议。”
梁胤平与桑茵这对新人都受了不小惊吓,已是万分劳顿,向另几人道别后,携手离去。
红蝎回房前,拉住周忘杨的手说:“四哥,清素与我、三姐情同姐妹,你一定要设法救出她!”
桐山镇上惊现的无头尸、姑苏城外被抛于山野的穆清素、寒山寺内若林的诡异梦境、出现在桑茵枕边的威胁书信及迎亲路上僵尸换新娘的戏码……
所有的一切凑在一起,缠在脑中,像一团尚未理出头绪的乱麻。
周忘杨拍拍红蝎的手,意外碰到她的小指外侧也凸起了一个茧,问:“五妹近日也在习琴?”
红蝎抽回手:“四哥忘了,在进城的路上,我用你的古琴奏了一首《越人歌》,那是清素教我的唯一一支曲子。”说完,她便朝厢房走去,脑后的麻花辫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待冰龙也离开后,周忘杨举步也要走,就听若林在身后问:“先生的家人除了平阳子道长及几个师兄妹外,可有其他人?”
周忘杨脚步一顿,反问道:“为何问起这个?”
“因为穆姑娘失踪后,无论是梁大哥、桑茵、红蝎,甚至是平阳子道长,都将寻人的希望寄托在先生身上。”若林走到周忘杨面前,道:“这令我不禁想起当日在洛阳,我身处何府凶宅,走投无路,夜访雪月楼请你帮忙。我与先生结识时日不算短,只知你幼时被母亲与姨娘带出兰岭镇,避过浩劫,却不知这样出色的英才,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
“你这般问,莫非最想听到我说家中有位漂亮九妹,尚未婚配,与若林你年龄相仿,正好可以促成一门婚事?”
何人不知“家有九妹”的典故出自晋末那则化蝶传说,所谓九妹,无非是祝英台委婉的表白之辞。
英台就是九妹,九妹就是英台。
若林害怕自己无意中又开罪了周忘杨,凭白无故遭他拐着弯子戏弄。
“莫怕莫怕……说笑罢了。”见若林脸色有变,周忘杨轻笑:“我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我不知生父是何许人,至于我娘,她现在长住普陀山清修。在我很小时,就被送到水榭,寄养在师父门下。”
“那……”若林试探问,“你娘没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吗?”
记忆的伤口被触碰,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周忘杨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
那是一张冰冷、严肃的脸,记忆中,娘好像从不会向他笑。她对他永远是那样严厉,会突然逼他跪下,训斥:“不要忘了!我给你取名忘杨,是要你学会忘却,忘却那个人!”
忘却谁?
是要他忘却,还是娘自己不能忘却?
画面一转,周忘杨呼吸一窒。他看见那些长舌妇人围在自家的院子外,她们喋喋不休,用最恶毒的语言掷向姨娘、掷向年幼的自己。
“看呐!那女人的姐姐是个狐狸精,不知和谁生下个私生子!”
“姐姐是个****,妹妹一定也好不到哪儿。你们看她那双眼睛,生来就像为勾引男人似的。”
娘在时,这帮妇人不敢如此放肆,因为娘很厉害,她们只会趁娘不在时,对姨娘指指点点。
……
人言,像一柄无形的尖刃划入心灵。周忘杨看见姨娘在哭,她每天都像在等待着什么,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日复一日,直到她突然失踪,渺无音讯。
周忘杨略微的失态,落入若林眼中,他连忙致歉:“是我问多了,先生不要在意。”
“我娘确实没告诉我原因……”陷入了自身的回忆,周忘杨幽幽说道。
无论日子过得何等艰辛,娘却从未掉下过一滴眼泪。可为何她会不顾姨娘的反对,毅然将他送到师父这里?
凤眼微微一眨,周忘杨感觉有些讽刺。
弱冠之年,他就开始浪迹江湖,一路北上,受千百人敬仰,到头来,却连自己的身事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无暇思考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习惯性地带上漫不经心的面具,揉了揉肩膀,说:“在雪月楼睡了太久的高床软枕,躺回水榭的木板床还真有些不习惯。”
若林看他精神不佳,道:“那先生回房歇着吧,我方才多喝了几杯,现在仍然头晕目炫,想到凉亭吹吹冷风,醒醒酒。”
周忘杨闻言便走,迈了两步,又回头说:“如果实在晕得厉害,就去厨房喝些浓茶。”
得到周忘杨的关照,好似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若林一笑:“多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