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门被推开,若林一阵紧张,忙问:“谁?”
来者没答,淡淡说了句:“你不解外衣就睡,怎么也不见着凉?”
再见周忘杨,若林松了口气说:“原来是先生,我刚做了场噩梦,现在还心有余悸。”
周忘杨道:“只怕不是噩梦那么简单,你的鞋底满是污泥,有些还未干涸,真要是梦,除非你还梦游了一场。”
心猛地一沉,若林大惊,刚想将事情原委向周忘杨诉说,却听他道:“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要离开寒山寺了。昨晚,红蝎已解了穆清素身上的尸毒。”
解了尸毒?
那他昨晚经历的一切,真是噩梦?可鞋底还没干的污泥怎么解释?
若林的疑虑完整地映在周忘杨眼底。
“怎么了?”他问。
若林坐在床沿,抬头道:“我昨晚在寺中撞见了无头僵尸,还在静心殿中看见……看见穆姑娘也变成了僵尸。”
深邃的凤眼微微一亮,周忘杨一怔,随后道:“你想多了,那只是梦。”
“如果是梦,那为何我鞋底到现在还有湿润的污泥?”
“我说了,那是你梦游。”
眼看周忘杨转身要走,若林急得站起身:“说实话,我怀疑红蝎。”
前方那人没答话,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前不动。
若林又道:“自从我们在桐山镇上碰上她后,就一路被无头尸尾随,接着又遇到了身中尸毒的穆清素,这其中必定藏着阴谋……”
“说完了么?”周忘杨不回头,“说完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被他这话一击,若林气得脸色煞白,怒道:“周忘杨,你这是徇私偏袒!亏得这么多人将你奉作神人,敬称你一声周先生,你简直……简直卑鄙无耻!”
原要接着再骂,不料脸上竟“啪”一声,挨了一记掴。面对周忘杨突然挥来的那掌,若林又惊又怒。
岂有此理!
他说的明明都是实情,凭什么被打?真要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一定输给周忘杨。
目视那双怒气冲冲的眼,周忘杨正色道:“红蝎的能力,我很清楚,她在制毒、兑药方面算是能手,但并不懂赶尸,所以无头尸在她出现不久就跟上我们,无非是个巧合。归根结底,我只能说你的怀疑太过无凭无据,一旦说出口,就是含血喷人。那一巴掌,我算是替红蝎打的。”
若林仍半信半疑,没好气道:“那我要先见到穆清素才行。”
周忘杨一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气得若林瞪他一眼,出了厢房,就朝静心殿的方向走去。
殿外,当若林看见小童扶着憔悴的穆清素出门时,不由一愣。
他呆着没打招呼,倒是穆清素大方一笑:“若林,我刚听小童说了,周先生帮你破了何府的凶案,你的心事也总算了了。”
面对寒暄,若林充耳不闻,他问:“穆姑娘,你真的没事了吗?你不是在洛阳雪月楼做琴师么,怎么跑来苏州了?”
穆清素要答,却忽地咳嗽起来,小童代她说:“穆姑娘也收到了先生师门的请柬,她在我们动身不久后,也辞工上路,昨晚进入苏州近郊时,已值傍晚,因找不到地方投宿就继续赶路,没想到在山路上碰到了僵尸,被抓伤后就晕厥了。”
静心殿内,弘静大师、平阳子、冰龙与红蝎也相继走出。
穆清素回首,望见众人,忙道:“诸位的救命之恩,清素铭记于心,千言万语,无从言谢。”
看她已无大碍,平阳子与弘静点了点头,但笑不语。
红蝎上前握住穆清素的手:“不是才谢过么,怎么又说这见外的话?若不是要为我师兄师姐贺喜,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我一生游走四方,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穆清素一叹,目光转向冰龙:“之前,我晕死在山野,多亏龙捕头与周先生鼎立搭救,清素不知何以为报。”
冰龙一摆手:“惩奸除恶、救死扶伤,本就是我份内之事,不足挂齿。但我看穆姑娘气色依旧不好,不如在寺内多休息几日,胤平与桑茵也定能谅解。”
弘静与平阳子亦表示赞同,几人协商,让穆清素先留在寺中,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去给新人道贺。
众人中,惟有若林心中忐忑。他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佛殿,仍觉在这肃穆的表像下暗藏杀机。
不行!穆清素不能留在这里!
想要开口的同时,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下,若林不猜也知道,必是周忘杨到了。
把竹箱猛地抛去,周忘杨不看若林,直接对平阳子说:“师父,可以动身了。”
平阳子道了一声“好”,众人不再耽搁,除穆清素外,均带上了行装,准备离寺。
此次,平阳子座下的两名高徒成婚,弘静与他有二十年的交情,难得动身离寺,亲自登门贺喜。途中,小童好奇问道:“师父在苏州住的是什么地方?”
他此问本是要问周忘杨,却见他和若林二人各走一边,脸色极差,像没听见自己的问话,只得望向了红蝎。
红蝎道:“师父在苏州的宅院名为水榭,二哥、三姐、四哥和我都住在那里。”
小童又问:“那你们的大师兄呢,他不住在水榭吗?”
“童儿,放肆!”
周忘杨一声唤,吓得小童三魂去了两魂半,识趣得不敢追问。
小童身旁走的是平阳子,他拍拍小童的头:“你那先生脾气不好,他担心我生气,倒比谁都生气在先了。”
他哈哈一笑,又道:“忘杨,事隔这么久,那人的所作所为,为师早已看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红蝎也笑,接着向小童解释:“大师兄叫作江霆,是江南首富江家的独子,他原跟着师父学棋。师父看他自小就占有欲极强,本想通过棋艺令其心性有所收敛,只可惜,他冥顽不灵,十几岁起,就开始打理几大赌坊,放债鼓励别人豪赌,以利滚利,害得许多人抵了房契,卖了妻儿还想翻本。
“江霆的赌坊做得都是伤天害理之事,而这都不是令师父最失望的。之后,他为了一株据说可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芝,特地赶到湘西收购,但他去迟了一步,到时那灵芝已被广东的另一名富商买走,他不甘心,千万百计打听到那趟镖的路线,竟雇杀手半路劫镖,杀人越货。送镖的人共一十有五,只有一人侥幸逃出,告到官府那里,却因江霆财大气粗,买通了证人,只得判他无罪。”
小童听得入神,又问:“那后来怎样了?”
“怎么样了?”红蝎一顿,“后来他依旧做着他的江家大少,锦衣玉食,为所欲为。他手下养了一批暴戾的打手,为首的一个叫作鄂虎,脖子上有一个雷电状的刀疤。”
平阳子话题一转,又问红蝎:“飞鸢,你此去四川,可曾见到唐门当家人?”
“昨夜顾着替清素解毒,未能向师父禀告此事。”山风吹来,轻拂那翩翩红衣,红蝎道:“在我抵达唐门时,老爷子唐劲已不知所踪,唐门中人在蜀地放出消息,鼓动当地人一同寻找,依然未果。我在当地候了将近一个月,后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要我赶回苏州,这才放弃。”
有关自己的身世,红蝎自小就十分清楚。
她是唐门大小姐唐嫣青与山野少年的私生女,唐门所不能容纳的身份。她从未踏入过那阔匾高墙的唐门大院,也从未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外公,唐劲。
十载飞逝,红蝎的样貌却毫无二致,仍是个孩童的模样。这次,平阳子让她远赴蜀地,去见唐门当家人唐劲,一是为爱徒的婚事宴庆宾客,二是为让红蝎认祖归宗,得到唐家人的认可。
不想,唐老爷子竟不知所踪。
平阳子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众人抵达水榭时,未到正午,若林与小童皆是初来乍到,故而一进大门,就被眼前的秀丽荷塘所折服。
水榭,顾名思义,是指建在水上的宅舍。远远望去,那荷塘中的一座凉亭正应了这宅院的名字。
步入庭院,平阳子对周忘杨说:“这个时候,你师姐应当还在西荷厅坐诊。”
“忘杨多年未归,不如我先去向三姐问声好。”周忘杨转头,让红蝎前去安排客人的厢房,随后便独自向西荷厅走去。
推开木门的一刹,扑面而来的药香令周忘杨微微一颤,他抬起头,望见悬在梁上的巨幅丹青。
那画上的人是桑茵,她青丝飘逸,一席绸裙随风而摆,眉目之间尽显柔情。荷塘月下,仿若那广寒宫的常娥,柔中带媚,美丽至极。
这幅丹青绘得美仑美奂,将桑茵那一颦一笑刻画得入木三分。周忘杨知道,这必定是出自梁胤平之手。
惟有深爱,才能在画中注入浓厚的感情。
厅内,三五个病家正坐着等待就诊。周忘杨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大厅角落的一幕纱帘上,那帘上隐约勾勒出一缕倩影,周围前来就诊的人正一一减少,周忘杨却像浑然不知般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其余人都已走光,帘后那人轻唤了一声“到你了”,他才如梦初醒。
坐到纱帘前方,周忘杨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此时,如葇荑般的手已从纱帘内伸来,纤纤五指落在他的脉上,没多久,帘内人道:“从脉象上来看,你气血过虚,平日可有畏寒的毛病?”
“桑茵,是我……”
语落当即,纱帘立刻被掀开。
多年不见,桑茵眼前的周忘杨已褪去了离时的青涩,变得愈加内敛、成熟。
“忘杨,你还好吗?”
这一问像一道复杂的难题,不知如何去答。
五年来,自己四处流离,饱经坎坷,其中辛酸又如何以一句“好”或“不好”来涵盖?
强扯出一抹笑来,周忘杨道:“我很好……”
柳眉微皱,桑茵想起忘杨刚被送来水榭的日子。
他一直是个孤傲的孩子,无形中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他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师父让他习琴,他就日夜只与他的古琴为伴。
胤平幼时,在学堂遭人污陷,称其偷了同窗的银两。苦于胤平为人老实,有口难辩,越抹越黑,哭丧着脸回到水榭。
那天正逢师父不在,桑茵记得自己只是忙着安慰。第二天,当她赶到学堂时,竟发现忘杨已先她一步将真正的盗贼找出。想他小小年纪,竟有勇气在学堂内舌战群儒,推理得头头是道。
直到那时,桑茵才知道忘杨的辩才竟是那样出色,这么多人与他争辩,形势却是一边倒。而他也不像表相上那样对诸事都漠不关心,只是擅于掩藏罢了。
“桑茵!你要龙牙草我给采回来了!”
远在童年的思绪被一个爽朗的男音拽了回来,桑茵向门口看去,只见梁胤平身背一筐龙牙草兴奋而归。
满是欣喜的神情在看到周忘杨时,微微一变,梁胤平道:“原来是小四回来了。”
周忘杨起身,正视那满头大汗男子:“二哥是上山采药了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哦,桑茵说近日止血的药草紧缺,我正好去山上采风,就顺道摘了些回来。”梁胤平说完,卷起袖子抹了抹脸。
桑茵走来,帮他把肩上的药筐卸下,埋怨道:“药草没了,我们进货就是,何必冒险去采?你看你,还说是去采风,哪有连画具也不带,背了个药筐就去采风的道理?”
清秀的脸庞露出了憨厚的笑,梁胤平低喃:“你别动气,我真是顺道儿……”
西荷厅内,听着他人你侬我侬,周忘杨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之人,他咳嗽一声:“二哥、三姐,忘杨此次回来,同行的还有龙捕头、我的侍童和一位在洛阳结识的朋友。快到苏州时,又相继碰上红蝎、师父和弘静大师。我先回房稍作收拾,回头再向两位好好道贺。”语毕,也不管梁胤平和桑茵有何话说,直接举步离开。
出了西荷厅,周忘杨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郁闷总算解了大半。他望向荷塘,忽见一个人影正处凉亭之上,鬼鬼祟祟,也向他这边张望。
好死不死,那人眼神与他一撞,立即转身要跑。
周忘杨赶紧追去,在后喊道:“站住!”
被他一吼,那人果然站定不动,等到周忘杨步入亭子后,那人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道:“这是我姐姐所赠,差不多能抵了欠你的钱,你收下。”
周忘杨瞅了一眼玉佩,淡道:“成色差了点,卖不到一百两。你想走,还得把余款还清。”
看着若林满脸不甘,周忘杨一笑:“你要还记恨那一巴掌,我让你打回来也可以。”
若林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早知我不会下手,何必要用这话来搪塞?”
“既然没魄力下手,就别打不还钱就走人的主意。”
望着周忘杨悠然而去,若林只恨不能吐血三尺,大吼一声“天理何在”。
无奈,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意,尽管气得牙痒痒,他也只得跟着周忘杨,继续待在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