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来到新加坡后,遇到假期,我就想去日本看看,可是每次想起了维理先生 A.Waley的话,我便提不起劲儿来。
维理先生是现代最了不起的译手,他翻译了中日文学名著近百本,不但具有信、达、雅三个条件,同时远不失原作的文学风趣。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没有间断过,真令人倾佩。六七年前,剑桥大学为了他这种沟通东西文化的成就及贡献,特地赠送一个文学博士学位给他;由此也可见维理先生怎样为士林所推重了。
我在伦敦第一次看见他就问道:
“你在那一年去中国的呢?”
“我没有去过啊。”他答。
“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吧?”我想他认识中国文字既如此透澈,一定也想看看地方了。
“将来啊,也不想去。”出我意料之外地,他迟迟的说道:“我怕我去了之后,我的幻想要失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清癯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总忘记不了他那样的笑容。
在童年,我曾到日本住过两年,那时的印象完全充满童话式的天真美梦。大学毕业后,又去过近两年,那是日本全盛时代,处处有条不紊,确是一个山川秀丽国泰民丰的强国。自从“皇军”进侵中国本土,日本国势日蚀,渐有捉襟见肘之势,而蓬莱三岛的风光也就在世界人士的心里销褪了颜色。
第二次大战结束以后,日本举国咬紧牙根苦干,不到五六年就赢得不少有心人的同情,尤其是近年它在各国举行大规模的艺术展览,包括绘画、戏剧及工艺品,在艺术上特有的东方幽静风格,象征着和平,好像给血气方刚的西方人服一剂清凉散。以前本来欢喜东方艺术的人,不免都发生“爱屋及乌”之感。中国人呢,本来是不记旧恶的民族,近年已渐渐的恢复了“本是同根生”的情感,在我们的朋友里已有不少人称道日本,且要去看看的。
今年年假开始时,我找到一个很堂皇的理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是学人的梦想,日本这个角落,早晚也该去一去的。
一切旅行手续办妥后,我乘了直达横滨的“舟山船”,前后共九日中间在香港停了两日便到了。
船泊横滨时,海关及外事官等都上船来查问。办公地方在头等客厅。
平常船到一处,黄头发高鼻子的人,都是优先的走去“过关”。这一次先轮到黑头发矮鼻子的了。
“你说国语吗?”我走到“过关”桌前,听见有人用纯粹北京话问道。我点了点头。
“你会说国语就不必讲外国话了。”我不大明白他所指的“外国话”是否包括日本话,但我看得清楚那是座上的外事官开口说的。不过我究竟还是高兴他这样说话法,国际间的虚荣心谁也不能免的。从此也知道日本是多么懂得人的“心理”。
二
东京住的两家朋友居然很早就到码头来等我。我本预备乘火车到东京去的,他们乘了自己的汽车来,我就搭上了,一小时后就进入东京市区。
横滨本来是一个毫无可看的大商埠,又值冬末,树木枯败尘封,街市战后还没有恢复修整,仍显得很寒伧。
“你看,那就是日本的新造的铁塔。”我的一位朋友说——“这是日本仿巴黎的铁塔做的,据说要比巴黎的高几丈。”
我抬头望那浅灰色上面涂有鲜红色横条的铁塔,伶伶俜俜的鹤立在矮矮稠密的西式房屋上,近处是一堆又黄又绿的树。不知为什么,它比起巴黎铁塔来,总觉得矮小许多。巴黎铁塔的气派巍峨,高耸在绿树之上,且距美丽的赛纳河很近,是不是因为那原故呢?我就不懂为什么日本一定要模仿巴黎的铁塔再造一个。据说那是用了一大笔钱为了无线电广播电台做的,也同样的卖票使游客上去远眺。从这一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战后,仍醉心欧美,一如当年了。光凭日本固有艺术能力,难道它不能别出心裁创造一个与巴黎铁塔不同的东西吗?
在路上我看见大大小小的广告画及标语,上面仍是用种种西洋的译音译名。例如时髦服装的广告就用第娥发神儿Doir Fashion的译音,甚至火车饭店也用“亚他逊——贺铁儿”这些译音法,战前很时髦,到现在一仍旧贯。有加无减。
第二日我在议会图书馆前过路,心想这条街怎么很像伦敦呢?后经过政府公署,看了那红砖筑的平平稳稳的维多利亚式的大厦,我简直疑心走到威西敏斯特大街上。新桥车站巍峨的火车大门也同滑铁卢火车站没有两样——打听一下,原来那已是一八七二年的建筑物了。
上野公园同海德公园也没有多大差别。不同的是,上野公园的草地,冬日变黄,伦敦得天独厚,公园草地不必洒水,永远是绿的。据说一个美国游客曾经问英国人说他们也要这样草地,有什么方法。英国人说:“在五百多年前就洒了草籽,再经过五百年的风吹雨淋才有今日。”美国人伸了舌头说:“真有你的!”我不知道日本人在这场合要说什么!
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外表及内面装饰布置,许多地方,令我想到大英博物院及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院,惟一不同的陈列品,英国的是由各大洲搜集来的奇珍瑰宝,日本的是比较小规模收集来的陈列品而已。近年也许因战后国库紧缩,博物院原来很考究的地板及橱窗均积了灰尘——没有打磨光亮,显不出当年的威仪了。
别的大建筑物怎样呢?在东京的,上至议会,下至地下火车,都像是模仿英国,只有皇宫及神社,是保留日本自己的样子。说来惭愧,我经过皇宫时,情不自禁的叫道:“这些树就是皇宫前的松树林吗?我记得不是这样矮小的!”我的朋友说日本人非常宝贵这些松树的,他们夸耀说每株松树都具有自己的姿态,且都是合乎艺术条件的。
我仔细观察一下,果然每株松树的姿态都不一样,虬矫不凡是可称得上的。因是冬日,每株树身上还缠着干草御寒。我悄悄的望着灰色石块的宫墙,窄窄的护城河,一道朴素的石桥连过来,面前一大片广场,上面种着各种不凡姿态的、远看却像盆景一样的幽雅松树,心下不免又联想到北京。哦,天安门前的广场,那富丽色彩的宫墙配上白玉石的五道桥及数不完的白玉栏干,还有那翠琉璃及黄琉璃宝蓝玻璃的屋顶,是多么堂皇富丽的气派啊!不用说规模大小,只论色泽丰富,世上没有别一个京城比得上北京的。想到这里,我不禁为日本叹了一口气。真是“老天生人命不齐……”国也是不齐的。任凭它的人民如何苦干,也拗不过天意!
本来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童年时期及青年时期的印象,回想起来,常会像一首好诗,无事时他会高踞在想象之宫调兵遣将来美化人生;可是过了三十岁,诗意的幻想,他渐渐退避三舍了。在你面前的一切事物,都要变成散文去了。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到了中年,总得记住他老人家的话,看什么都不该戴上颜色眼镜了。
到东京的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便想到这个道理。游历虽然不关什么国家大计,可是在时间和金钱都有限的游客,这算盘是不得不时时打一下的。
是的,我得立刻决定我的游程,方不至白来一趟。
既然我已发现了东京的大建筑物以及近代文化的建设都与欧美大同小异,且内中有过半数的系由西方借来的复本,我这十几年在欧洲已经参观了很多,就不必再花时间去看模仿的东西了。所以朋友提议带我去参观,我都谢绝了。
可是,在东京要看什么呢?我不住的问自己。最后我方决定——只去看欧美没有的东西吧。怎样去呢?
可巧这天大千先生打了电话来,他说接到巴黎来信,方知道我已来东京,约我即刻去他家,会会由纽约来的济远。我喜出望外的即刻就去。
大千与济远都是我向来心折的画中师友。他们三十年前已名满东亚。一个才气横溢,一个谨守成规,他们俱已桃李满天下了,可是他们还株守岗位,孜孜不倦的作画。廿年来济远滞留美国设画院训徒,大千则移家南美,一年一度回到东方来搜集书画。他为世界美术史开了新的一页,是他的敦煌临模的佛像壁画使千余年前残缺图画得重新与世界人士相见。在战时重庆曾经开展览一次,当时万人空巷的来参观,三年前在东京,朝日新闻社特为主持展览,观摩者也空前的拥挤。隋唐艺术的富丽雄厚风度,很增加汉族的自信心与威望。
见了大千和济远,我就把我的苦衷同他们讲。他们都同情我的看法。大千诚不愧被称作一代艺人,他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且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一点名士架子都没有,无论什么人都能一见如故。他的声音很宏亮,且无论在那个角落,他都可以谈笑风生语妙四座。他的夫人,也很秀丽,且极爱重文墨人士。日本女秘书山田女士虽然没有学过中国语言,但他随侍大千三年,此时也居然常替中国朋友作翻译了。
济远卅年前曾到日本住过一年,所以此刻他重来,见什么都是好的。
当天大千的日本朋友杉村先生来了。他出主意说我们该到镰仓看梅花逛庙去。杉村在北京留学十几年,口音虽然还多少保存一点日本腔,但他的说话做事,却完全像一个中国学者了,大家都没把他当作日本人。他在座时大家只管随便说话。他对东京文化物事很熟悉,他对我说:“看过梅花,我来领你去逛神田书铺好吗?”
他说“逛书铺”好像“逛庙”和“逛琉璃厂”一样轻松味道,这又像是北京的老朋友说的话了。
三
我们大家约了次日在东京车站会齐同去镰仓。
在日本观光团到镰仓都是看看大佛就回来了。我却志不在大佛,这一点我得特别感激杉村先生的。他说“只走过看一看大佛也够了,不必多费工夫在那种地方”。
镰仓距离东京站只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一下即到。到后来我们走去神社看那个出名的大佛,那是一所没有特别景致可看的纯日本式的庙宇,大佛也显得很平常样子,比奈良的小多了;本来可以上楼顶看看,我们也买了票要上去,不过发现楼梯太黑了而且梯子太斜,谁也不要上去。我们在佛殿旁买了些纪念物。我买了两串用陶泥作的五色小鬼子,内有小铃摇得响,这是第一次重触到日本童年的玩艺儿。
我们找到一家料理店吃了一餐很美味的日本饭,有要鳗鱼,有要鲜鱼素席的,也有要杂饭的,大家坐在料理店楼上,可以喝茶更衣,窗户下望,略有园林之胜。这种吃法,除饭钱之外,要付一笔小帐。
出了料理店,我们雇了的士直到锦屏山瑞泉寺看梅去。
我已经二十几年没有看过梅花了,可是我常常拿起笔来图写它的清标绝俗的风姿,二十年如一日,没有厌腻过。梅花在中国文人心中,像兰竹一般永远有它不同凡响的地位,“吟到梅花韵已幽”“几生修得到梅花”的赞美诗句,都深深镂刻于我们胸际。十竹斋梅谱有“物外清标谁得拟,画中姑射卉中仙”,是十分恰当的赞语。
在花卉中,我觉得梅花只论它的色、香、味三者,实已可居众芳之首,若讲它的枝干矫挠不凡,曲直均有姿致,亦为凡花俗卉望尘莫及。
一会儿我们到了瑞泉寺门口,那素朴的山门令人怀念北京西山,入门后,一边为山沟,一边依山筑寺。庙前空地,疏疏落落的种了几十株高约寻丈的红白梅花,树干很粗且显苍老,多半满生碧苔。近处水仙花铺地,兼有细叶竹丛错落的点缀。冬日微温的太阳,照着梅花水仙,散出阵阵幽香。佛殿的屋宇,纯仿唐式,木料均不加粉漆,窗作覆钟式,屋角悬风铃,屋内悬有玻璃灯一,和尚静静的端坐在里面,“禅房花木深”,可想知他的享受。
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我已经到了孤山或罗浮了。其实这两处我都无缘去过;一会儿我又觉得我身在西山的闭魔崖和海棠沟了。这山的周围及庙内的禅房倒很像西山的。
“在后面还有红梅啊!”大千叫道。他摘了一枝红梅要他夫人插在他的“东坡帽”上。济远在一株老梅树下,默默的作全寺写生。
我随大家走过红梅花林,登石级上当年梦窗和尚坐禅的洞,在洞前眺望,居然望到白头的富士,高踞天末。前面有苍葱的杉竹,间有几树粉白朱红的梅花、山茶点缀着。长空是碧蓝的。这明媚风光,又令人怀念江南了。
庙后有数丈高的竹林,林下纵横着老松枝干,杉村说:“看不看新鲜东菇?在这里很多呢。”
老和尚一会儿出来请大家入禅堂休息。另外有小和尚出去汲水煮茗,泡出绿茶沫的茶,用九谷烧的大茶碗端出来,一人一杯。地席上摆了两样白糖米粉做成的饼。
绿茶颇苦涩,但大家都浸淫在清幽的风趣中,颇能欣赏茶味,大千尽一瓯,又要一瓯。
济远已于此时悄悄的到园中写生去了。
我们端坐品茗,默默欣赏这禅堂的“一尘不染”。
宾主寒暄数语后,年青的和尚,端出了茶盘,上有黄绿色锦屏山瑞泉寺印的浴巾,每人分送一条,以为纪念。杉村代我们送了一个信封,想是香资,这种礼节,很像中国。
出来走到禅堂转角花坛上,有一弯弯的粉色老梅的枝干,斜伸过来,姿态有如梅兰芳演的“贵妃醉洒”身段。我看痴了,立着不走。
“这棵叫照水梅,你看它的姿态多美!”大千说:“它的花朵都是面面向水的。”
细看果然每朵花向下,格外有一番风韵。
禅堂左侧有绿梅一株,绿梅花瘦而密,下配大叶竹掩映有清趣。树下,有青苔的大石几堆,亦幽雅宜人。我想起志摩到了孤山,寄回北京两枝梅花一首口号诗来。那诗是给小曼及她的朋友的。“绿梅瘦红梅肥,绿梅寄与素,红梅寄与眉”,志摩永远忘不了人间,所以他的诗句,带着人世的温暖,不像林和靖那么寥涩无情。志摩已去世多年了,至今朋友讲到他的,都好像昨天才见过他一样。他对日本印象完全充满幻想,可由他的“莎扬娜拉”诗里看出来。那首诗是他陪泰戈尔老诗人游日本时写的,他们那时的光阴,真是“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日本人原本最会作东道主人,他们有心招待人,真是体贴入微,使宾至如归一般舒适,尤其是女性,她们差不多都值得小泉八云的赞美。一个道地的英国文人竟会倾心爱慕日本生活的一切,他写的书很值得我们一读。
禅堂后有瑞泉寺僧刻石诗多首,均是七绝记山水之胜的。我匆匆的看了一遍,知道最早来的和尚,原是中华高僧。阅“禅文化”上记载,说梦窗法师曾爱锦屏山水清幽,曾到此住过。他曾在几处山水胜地,创建寺院,以大自然的烟霞,供养我佛如来,美化人间,这是至今称为佳话的。他住过的寺院,都有山水园林之胜。如那须野的云岩寺,岐阜县的永保寺,南海的吸江寺、圆觉寺及京都的西芳寺、天龙寺等都是有名的山寺。
梦窗疏石是六百年前的禅林高僧,他生于佐佐木家,五岁丧母后即虔心拜佛,九岁即要求父亲送他出家。空阿大德惊其不凡,允许留他给以佛门教育,佛典之外,兼习儒教道教以及世间一般之学艺。渐长,他感到世人引诱甚多,于是就在壁上画了九想图从肉体的糜烂着想开始——以至成白骨,看法很似圣法兰锡教徒之苦修禁欲,以为警戒。十八岁,即剃度,登坛受戒,专心内典,摒斥其它学问。
他对汉诗及书法,均有相当成就,京都许多有名古刹都有他的手迹流传。他的禅诗,素朴很称僧人身份。兹录两首,以见一般。
和挑溪和尚德悟:
来从万水千山外
又向千山万水归
这回别有真消息
风搅溪林落叶飞
慧林寺山居:
青山几度变黄山
浮世纷纭总不干
眼里有尘三界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