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本来只是靠形象来显示它的姿致,音乐也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艺术,它靠一种抑扬顿挫开合承转的关系,使听者传出情感来的。中国诗人竟能借山峰型色来传示音乐的感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心折以下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数峰青给予我们内心的意象使我们意味到那曲子的乐声,因而联想到弄乐的人。而江上数峰青青的,却陪伴着一个寂静的心。借用山峰,能说明一种微妙的意境,我们真是想不到吧?
除了北京的西山,与我相依最久的,要算湖北的珞珈山了。在日寇将侵入武汉时,我们急要离开住过三年的珞珈山,山坡上手植的两株紫白木笔,在别离前几天,竟开了好多朵花,那时正是六月,谁能不说这是奇迹呢?谁能不相信这是珞珈山多情的表示呢?我那时真体验到李后主悲凉的词句:“记得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了。战后我回到旧居,书房前的三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山坡上数百株小松,也高过人,起居室前的蔷薇,也极茂盛,只是园中的两株木笔已寻不到了。我独自立在空屋前凭吊好久,这是与“短歌终,明月缺”一样无可奈何的了。
在抗战时,我们随武大迁校乐山,因为武大教授临时住宅筑在万佛寺山上,面临岷江,正对着苏东坡读书居所的凌云寺。这一带的江声山色,就是乐山人所自豪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嘉州山水甲桂林”的根据。据传说,这也就是古来所称的“小三峡”,也是“思君不见下俞州”的地方。不少大诗人黄山谷手迹甚多到过峨眉与嘉州。在对面的山里,还有两三个汉墓,由那里面浮雕的山川人物,我们还可窥见当年华阳国志所描写的盛况。
到乐山的第二年,日寇仍未有退意,我就卖掉带去逃难的衣物,找到一个相识的泥水匠的头儿,买些川中特异的木材砖瓦,盖了一座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遥相望。那时日寇正由粤北上,敌机时时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川,悠然的看书作画,有时竟还写诗自娱。有一次写了一首七绝,苏雪林看到,她极为称赏这两句“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贫”。那时川中物价节节高涨,敌人近境,人心惶惶,大有不可终日之势。幸我终日看山,心境坦然不为所扰。我至今还感激那多情的山水,在难中始终殷勤相伴。
不知为什么,欧洲的山,在我印象中,殊为漠漠。我虽羡慕过瑞士少女峰近旁的高山,留恋过翡冷翠的平山,但相别后,从来没有再梦见。英格兰湖区诗人那里的山,诗人华兹渥茨的故里的“草海”,我也十分留连过。记得我最后去的一次正在深秋,各山都被丹黄秋树妆点,清澈的湖水,被蔚蓝的天空衬托着。我背了画囊,行吟其中,有如仙境。当时我真的决定把伦敦的寓所租出去买一间小房在“草海”村享受一两年清福,可是我回到伦敦后,这计划便也烟消云散了。
同样,在苏格兰的理梦湖的高山漫游时,想到司各脱大诗人的名句,也曾感动得在林下水边生了不少遐想。高山地带的土风舞,在古色古香的城堡里掩映生辉,也曾使我暂时乐而忘返,但是相别后很少再想起来。到底是西方异国情调,没有移植在东方人的心坎上的缘故吧!
我在伦敦住了前后近十年,住处一直也是在山地——汉士德区。我的住所距离那著名的汉士德山邱不过几分钟的路,那是伦敦艺术家及文士聚集的区域。大画家Constable与Turner都画过那些山林。诗人叶滋故居也在那里,他的诗多半在那里写的。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那里只像北京的“陶然亭”,南京的“雨花台”,除了风流文士或怀古骚人去了又去,普通人,只是去凑热闹而已。春夏二季的周末在汉士德山林间,常有Fair集子,许多人开着车带了家人小孩去那里玩上一整天。我生性最怕赶热闹,十年中只陪人去一二次。
平日倒常常到汉士德山林散步,我想最令人留恋的,还是在秋天吧?那里一堆一堆的树林,经了霜,变得红、黄、紫、赭各种颜色,在高高低低的山邱上点缀着。天是格外清朗,可爱得有如意中人的双眸,映着远远的粉白古式屋宇及尖顶若佛塔的教堂,游人三五散落在林间泉畔,意态潇洒,很像一幅画。我摘一把野菊花,两三枝经霜的秋叶,走回家去,增加了心中无限诗意。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加月夜清趣。惟近年每遇佳境,我就格外变得静默,这可算得美学家所说“无言之美”吗?
裕廊山本来是很平凡的山邱,据说在南洋大学筑屋以前,只是一座火成岩石,且生满了无用杂树的山而已。我没有研究附近村庄山林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妆饰它。我想裕廊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除了杂树野草也无其他宝贵的出产,但是这并不能减少我对它的爱慕。我常想只要它是山,只要它有草木,已足令我心折了。
自从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又亲自耳闻目睹许多因战争而产生的悲惨故事,我不禁从心底的厌恶历史这门学问——我恨读那些开国帝王及他的功臣建国史;我也厌闻所谓文明种族远来开化野蛮部落的丰功伟绩,理由是我在那种辉煌的旗帜底下,只嗅到牺牲者的血腥味儿。我一向对于古迹,尤其是有开化史的古迹,只感到无限的厌恶与憎恨。
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邪的单纯,这里既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符合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我初到裕廊山上住的一个黄昏,山脚下的一个人家,派了四个男女孩子上山来找我。他们最大的是十岁吧,以下相差仅一两岁。这些孩子,衣裤破旧,脚上都没有穿鞋,但他们天真憨态可掬。先是最大的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是先生?我妈说要你教我们读书。”她随手就把她带来的一把小葱、四条黄瓜摆在桌上,她说:“这给你的。”
我觉得这些小孩,真有这里山林素朴的风味,便收下那些小葱黄瓜,每人给了一枝铅笔和一叠练习本子,叫他们每天黄昏时来认字练字。
我住在这山上一霎便两年了,这个大学在两年内增加了上千的学生及逾百的教员,房子也多建筑了几十座。这些乡下孩子很像热带植物一样长得快,去年我离开这里几个月,到伦敦去。回来时看见三个孩子已穿上鞋子,身上衣服也齐齐整整的了。大的女孩一天由城中回来,她居然烫了发,脸上涂着脂粉,脚上竟穿上高跟的皮鞋了。我不禁觉得很奇怪,不迭的看她,她也笑了。过两天,便听说这个女孩子居然去做电影去了。父母不许她去,她便逃走了。
现在山脚下的孩子再不上山了,不知道他们是上了学或有别的缘故,他们家有几条逢人便狂吠的恶犬,保护他们养的几条猪及近百只鸡。我是不敢独自下山到他们家去的,写封信去问一问吧,非但他们不认得我写的字,我向来亦没有问过他们父母的姓名呢。
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之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居然像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近几日忽然放晴,天空格外蔚蓝高远,令人不禁怀想到北京的秋日。这时正是大家上西山看红叶,或要去陶然亭看苇花的季节了。街上到处有各色菊花摆出来卖,果摊上有红的柿子枣子、白的鸭梨秋梨了。
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坡上的相思花开,尤其令我忆念祖国的桂花飘香,若不是对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伴,我会掉在梦之谷里,醒不过来的。
这时山下的鸟声忽起,它们忽远忽近的呼唤着,这清脆熟悉的声音,使我记起五个月前在伦敦的一夜,在我半醒半梦中,分明听见的一样。
这些鸟声,是山喜鹊鹧鸪和唤雨的鸠,飞天的云雀吧,除了在梦中,严寒的伦敦,它们是不会飞去。
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面的山谷对我的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