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笑说,“支那妆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
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刮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绳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时饮的。
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合。
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
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卖红豆粥,甘酒及各种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已。
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飏神逸的白云笼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的对着连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
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劳和世间种种,像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像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
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的了,但是对于继续上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道,由山腰穿过去须走之六合目,由彼间下砂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这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底也是意中事。我想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走下山。
此间下山路为砂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松脆之石砂,走时扶杖随砂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飞,毫不吃力。脚常常插入砂石里,穿鞋入了砂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着日本分趾的袜子,用足尖不大好走,只好用足跟走,袜子被砂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赶下山去。砂走道约有中国十二三里,既无店铺可购鞋袜,连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树也没有一棵,地上因为是大成岩石砂子,连草也不多见。
在砂走道上走了两个多钟头,脚倒不觉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发酸,大约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饼少息。并买纪念明信片。然后分乘两辆马车往须走口。
马车每人八十钱坐八人极拥挤了,路复非常不平,左右摇撼,车中人如坐十几年前的北京骡子车一样受苦。忽然骤雨打入车内,我的衣服背后都湿了。
在车上一无风景可看,路旁松杉树皆不大,亦无名胜所,大家皆垂头昏昏然被梦魔纠缠,约一时间才到了须走口。
到了须走口茶店休息少时,大家跑到须走口登山前一石碑处摄影,时骤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听茶店前几个男子高喊“不能在那里照像”,我们回头一看,始知我们乃在皇太子登山纪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车与公共汽车去御殿场的,我们想赶四点钟的火车回东京,所以叫了一辆通常用的汽车,每人五十钱。不意车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开车,我们归心如箭,只好认晦气坐上去,车内当然挤得很了。
到了御殿场车站,买票上车,三等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着金刚杖的朝山人,我与滢只好坐上二等车,换了票才安然坐下,夜来的睡不足与一天的疲劳,这时候才觉到了。
途中买了一盒便饭,包裹纸的上面印着拙劣笔画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这张纸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