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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天了。
白天为了防止被家长找到，我和王强就躲在某个桥洞下面睡觉，晚上的时候才出来活动。桥洞很大，我们在上面铺上纸板，两个人平躺在上面还绰绰有余，即使翻两个身子也不会掉到河里去。晚上我们会去游戏厅打游戏，到了十一点游戏厅关门之后，我们会在街上闲逛一个小时，顺便吃点东西。然后跑到网吧门口坐着等十二点的到来，十二点一到，我们就可以花八块钱玩一个通宵了。那时候网吧还没有规定只有成年人可以进，只要有钱，不管多少岁的人都可以进网吧。
这样的生活在现在看来很没有营养，但那时候我们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生活”，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因此觉得很刺激、很享受。我们终于逃离该死的学校了。
半个月前，王强把我拉到教室的角落里悄悄但神秘地对我说：“阿城，咱们去旅行吧！”“旅行？”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只在小说里面看到过旅行这个词，还没有切身实际地体会过“旅行”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强不管我懂不懂，只是自顾自地给我说着接下来的计划，他说了很大一通，但我捋了捋，集合成一句话就是，先存钱，等有足够多的钱之后就出去旅行，至于旅行的目的地，还没有想好，等到时候存够了钱再说。
而我后来才知道，王强所说的旅行其实就是逃课出去玩。初三的生活太逼仄了，每天都是复习复习，考试考试，我们似乎都变成了机器。
我的零花钱并不多，半个月下来只存了两百块，而王强却拿出一叠厚厚的红色纸币在我面前晃了好一阵：“看，子弹有了！”我有些不服气地说：“你哪来这么多钱？”王强说：“我自己的，又不是偷的！”
那天，我们两个背着装有衣服和洗漱用品的书包骑着单车悄悄地出发了，为了防止被告密，我们谁都没有和别人说。王强是这次“旅行”的发起者，也自然的成为了我的领头人。
王强并没有目的地，他骑着单车在城市里转来转去，边左顾右看边和我说：“在学校里被压着学习，在家里被强迫补课，好久都没有出来看看了。”到了一家宾馆门前，王强停了下来：“阿城，我想找个地方睡觉。”我问他：“你昨晚没有睡觉吗？”他打了个哈欠：“昨晚兴奋了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困死了。”
我们走进宾馆，掏出身份证开房间，那位女前台看了我们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王强很大度地开了一个双人间，一百块。到了房间他倒头就睡，一会儿就鼾声大起。我则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觉有些无聊了，便坐下来掏出一本书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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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钟，他一醒来就大叫着说自己好饿，然后叫我赶紧换衣服收拾下准备出门去吃好的。我之前还很淡定，但他这么一说我就开始变得兴奋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我们走进了一家火锅店，点了一大桌子菜和肉，吃得满头大汗。王强点了好几瓶啤酒，叫我也喝，我没有喝过酒，就说：“我没有喝过，怕等会醉了你不背我回去，所以我还是不喝了吧。”王强哎了两声，往我面前的杯子里面倒满了一杯酒：“瞧你说的，我们都一起出来旅行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
其实，我很想说，我们这根本就不叫旅行，只是单纯的逃课出来玩而已。但真正的旅行又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第一次喝啤酒，虽然味道有些微苦但我还是很快就适应了。那天，我喝了两瓶，王强喝了五瓶！这家伙真能喝，居然跟啥事都没有一样，而我则头昏脑涨得要命，连路都走不稳。王强没有把我扔在路上，他扶着我，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宾馆。其实我当时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他不会那样做，试想一下，一个“旅行”都会叫上你的人怎么可能会把喝醉的你扔在路上呢？
半夜的时候我被王强从梦中摇醒，他边摇我边大声说：“阿城，你知道我的钱去哪里了吗？我的钱不在了！你快醒醒，帮我一起找。”
我很疲惫地坐了起来，浑身酸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但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王强正在焦急地翻着我的书包。
我回忆了一下他刚才说的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安慰他：“你先别着急，看看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王强依旧着急得要命，毫不客气地蹂躏着我书包里的东西：“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全部都带走了的，怎么可能放错地方呢！”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说：“是不是咱们吃饭的时候被人偷去了？我们那时候吃得满头大汗，根本就不会注意什么，或者说在路上的时候被人摸走了也说不定？”
王强腿一软，直挺挺坐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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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把身上摸了个遍，找出来五十块钱，加上我的两百块，刚好二百五。
我们两人都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王强说了一句“睡觉吧，过了今晚就没有床睡了”就倒头大睡了起来。我却没有半点睡意，我在想，只剩下二百五十块钱的我们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活。
第二天早上九点不到宾馆的服务员就来砸门，问我们还续不续费，不续费的话就收拾东西赶紧走，房间已经到期了。我说不用了，等会收拾下就走。服务员很鄙视地把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然后丢下一个“切”就走了。或许，我们是值得鄙视的吧！
我和王强又骑上单车在城市里面开始晃荡了。我们骑了一上午，王强始终不说话，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旅行吗？为什么总是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王强转头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你有能去的地方吗？”我不说话了，因为我不知道去哪里。
周围被我们骑了好几圈，感觉厌烦了，我们就向另一条路骑去。走了没多久，我们来到了市里的经济开发区，这里不像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那样繁华，机器声轰鸣，灰尘扑面，却让我们耳目一新。我们看到了一座很宽很长的桥，我和王强不由自主地朝那里骑去。
经过商议，我们决定将桥洞作为我们今后居住的地方。我们停下车，很幸福地在周围寻找着能铺在地上睡觉的东西。当我们将几张大纸皮从某一个工厂门口弄到桥洞里面铺好的时候，王强很兴奋地抱住我，然后说了句：“咱们今后就住在这里吧！好不好？”
我在心中苦笑了两声，没有作答。我只是在想，以后真定居在这了，我们吃啥？冬天来了怎么办？
兴奋之后我们开始面对现实问题，商量这二百五十块钱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但王强的一句“去网吧吗？”让我瞬间又不再焦虑，因为我的《火影忍者》才看到第二十集，还有好几百集没有看呢！
我们骑着单车寻找着周围最近的一家网吧，转了半个小时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一家从外面看起来很破旧的网吧。当我正准备骑着单车冲过去的时候王强紧急刹车，从后面死命地拽着我的单车后座，我转头看着他，他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指指马路对面一个焦急地向路人打听着什么，手里还东比划西比划的中年女人：“那是我妈……”
我突然心里一阵酸楚，想再看王强他妈几眼，但她已消失不见。
王强说：“回去吧，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玩吧。”于是，我们就回到桥洞睡觉，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出来活动。
为了节省钱，我们不上通宵时段以外的网，一直睡到下午，然后在河里用浑黄的水简单洗漱下之后就骑着单车去街上闲逛和吃东西，再然后花几块钱去网吧旁边的游戏厅买十几个游戏币打游戏，十一点游戏厅关门之后我们又到街上透气，等到十二点我们再去网吧开通宵，一直玩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最后才哈欠连天地回到桥洞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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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夏天，但是熬夜之后睡在桥洞里面却是异常的冷，没有盖的东西，我只好把书包抱在肚子上抵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虽然一直睡到傍晚，但醒来之后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可能是热气未散和空腹饿了一天的缘故，又热又饿，身体极度不舒服。
我坐了一会儿，王强也醒来了，他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样，一脸疲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阿城，我饿了。”
二百五十块钱花得很快，吃饭、喝水、上网、打游戏，一转眼就只剩下几十块了。王强的五十块钱早就没有了，现在只剩下我身上还有钱。我掏出邹邹巴巴的几十块钱：“估计今晚花光了我们明天就没有钱了。”王强看着流淌的浑黄河水，不说话。
挨了几个小时，我们简单收拾了下，去到这两天一直光顾的那家小店吃饭。小店的条件很简陋，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他们已经认识了我们。我们下单之后，男人就在后面忙着点火，女人边招呼其他客人边和我还有王强说话。她说：“两个小伙子，你们是逃出来的吗？”我和王强都不说话，虽然她说的是实话，我却觉得异常刺耳，只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流泪。她说：“我下午骑三轮车买菜经过那边那座桥的时候看到你们在桥洞里面睡觉，那里那么脏，你们怎么能在那里睡觉呢？如果你们没有住的地方可以来我这里搭个帮手，可能不会有多少钱，但是吃的管够，住的地方也至少比桥洞要好很多啊！”我说：“可是我们未成年。”她说：“这些都不是事，谁来管啊？”王强扫视了一下布满油污的桌子和丢满餐巾纸的地后说：“我们考虑一下吧！”
走出餐厅以后我对王强说：“你觉得怎么样？”王强说：“我觉得太累了。”“可是我们没有钱吃饭，不找个落脚地会饿死的！”王强声音提高了：“我逃出来可不是为了受这个罪的！”“这是生存和生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两个词。
王强不说话，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等我，我走上前去和他并排向前走着。我们走到那座桥上站着，手肘撑着桥栏杆看桥下面，桥上不时有大货车经过，卷起厚厚的灰尘，扑得我们满身都是。
王强说：“给点钱我上网。”我说：“就那么点钱了，用完了就没有了！”王强却很理所当然：“大晚上的睡不着，不上网做什么？”我想了想，也是，于是和他一起走进了网吧。
但我玩了没多久就有些坐不住了，总感觉心里好不安稳，我看了看旁边戴着耳机疯狂敲着键盘和鼠标玩游戏的王强，心里更加不好受。
我丢下王强跑出网吧，冲到那家吃饭的小店，男主人正准备关门，见到我他笑着说：“已经关门了，饿了啊？”我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场面有些尴尬。这时候女主人走了出来，看到我她瞬间就明白了我来找他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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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店的夫妻商议了一下，包吃包住，一个月给三百块钱，如果王强也和我一起来的话也是同样的待遇。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女主人说：“明天早上八点来上班吧。”
我兴奋地冲到网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依旧在游戏里面鏖战的王强，王强头也没抬地哦了一声。我从他的声音里面听出了一些失落。
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既兴奋又紧张，为了明天能有精神上班我决定不再玩电脑了，反正钱也给了，就在网吧里睡一觉吧！睡之前我叫王强也早点睡觉，明天和我一起去上班，但王强疯狂地敲着键盘和鼠标，没有理我。
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叫王强和我一起去餐厅，王强拒绝了我，打着哈欠说自己好困，要去睡觉。我也没再劝他，简单洗漱下之后就去餐厅上班了。
餐厅已经开门了，男主人和女主人正在忙碌着，见到我他们向我身后看了一眼，见王强没有跟过来就问了一句：“另一个孩子怎么没来呢？”但我还没有回答女主人就把手中的抹布丢给了我，叫我擦桌子。
中午很忙，有很多在经济开发区上班的人来吃饭，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才基本结束。我匆匆吃完饭后打包了一份给王强带了回去。
王强正躺在桥洞下面睡觉，四仰八叉，样子很狼狈。我推醒他，他揉着眼睛问我吵醒他做什么，当我打开饭盒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他嘴边时，他迅速接过，然后狼吞虎咽起来，样子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乞丐。
我说：“王强，和我一起去上班吧，我和他们说好了，晚上可以让我们睡在餐厅里，还管吃，多好！”
王强嘴里包着饭，声音有些支支吾吾：“我不去，我吃不了那个苦。”
“难道你想一直这样子？”我说。
“难道你想一直在那家脏兮兮的小餐厅待一辈子？”王强反问我。
我们小吵了一通，最后不欢而散。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他，他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同伴，为了怕他饿着，我把身上剩下的几十块钱全给了他。
然后我提上自己的书包骑上单车朝小餐厅走去，我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晚上我可以在餐厅里面打地铺。
一直忙到凌晨一点多才做完所有的工作，当我跑到桥洞下面的时候王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张我们铺着睡觉的纸皮孤零零地散在地上。王强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他在桥洞的墙上贴了一张纸，我撕下来拿到桥上的路灯下，上面写着：“阿城，你走了，我也没有了同伴，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我要骑到西藏去，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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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在小餐厅待了一周了，那对收留我的好心夫妻于我也有了新的称呼，男的我叫叔叔，女的我叫婶婶。叔叔看我挺勤快的，就决定教我炒菜，我很高兴他对我这么好，心想，即使以后做个厨师也不错，无论如何也不会饿肚子。
中午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小餐厅门口。我以为来客人了，迎上去准备招呼。车门开了，从车里走出来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班主任和我的后妈，还有王强和王强的妈妈。我知道，我当厨师的梦想要破灭了。
我被带回了学校。在从小餐厅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后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班主任喋喋不休地问着我为什么要背着学校和家里逃课，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冲刺中考的关键时期吗？但见作为家长的都没有说什么，就很无趣地闭上了嘴巴。
后来我才知道，王强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骑到西藏去，他离开桥洞之时确实有那个打算，但当他路过一家网吧时瞬间就把这个决定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给他的那几十块钱花光以后，他把单车贱卖了，玩了没几天卖单车的钱又没有了。就在王强饿到快要讨饭时，一直在城市里面寻找他的妈妈找到了他。王强的妈妈并没有像王强想的那样暴打他一顿，而是抱着他足足哭了半个小时。后来王强也哭了，她妈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王强说：“你叫我考一中，我考不上，你说我考不上就不给我饭吃，还要打断我的腿，我怕被打，就跑了出来。”王强他妈哭得更厉害了，抱着他说：“宝贝儿子，我那是吓唬你的，妈妈以后不会逼你了，你想考哪就考哪。”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妈并没有说什么，我依旧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安静地吃饭睡觉。第二天早上，出差两个月的父亲回来了，可能是项目做得很成功，他居然破天荒地摸着我的头问我中考准备得怎么样。我很惊讶，难道一直八卦多嘴的后妈没有把我离家出走逃学的事情告诉他？
这次“旅行”回来之后，我和王强都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好。我们也没去想这个无聊的问题，因为马上就要中考了。
后来，我和王强都考上了一中，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再后来，高中毕业了，班上的同学张罗着去旅行，邀我和王强也参加。王强笑哈哈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旅行？早在几年前我们就明白旅行的意义啦！不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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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初三的那次“旅行”，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王强，他丢失的那些钱其实是我拿走的。父母离婚父亲再婚以后，我过得很不好，父亲总是会因为后妈打我，也没有谁关心我的学习和未来，生活很逼仄很沉闷，为了逃离这种环境，我决定离开这个家，而这一切需要资金，当我看到王强手上那一叠红色的纸币时，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不过那些钱我一分也没有来得及花，回到学校以后我悄悄地把它们塞到了王强的书包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