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父亲，您现在好吗？
多少次了，我都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我知道，父亲已经不可能接听我的电话了。即便他今世复生，也不会接听我的电话。
因为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接过电话。
父亲退休前，是个老工人，没有办公电话可打。早些年，电话未普及，既没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需要给别人打电话。他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方式，就是通信。只有一次例外。那是1974年，我在沈丘县插队当知青，因病要做手术。深夜，县知青办将电话打到了父亲所在单位的领导家。那位好心的领导，深一脚，浅一脚，跑到了我家。父亲听到领导转述的电话，连夜就登上了火车。当我苏醒后，看见父亲坐在身边，眼泪就哗哗地流淌出来了。
父亲告诉我，要不是知青办打了电话，不会这么快地赶来！父亲这么说着，充满了对组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道，当初父亲想过没有，将来，家里要不要装部电话？估计他没有想过。那时候，家中七口人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五个儿女，每家都装上了电话，而且，都置办了手机。就连千里之外的农村老家，也是家家安装了电话！
后来，单位给我的住宅安装了电话。能享受公费电话的待遇，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事。我抑止不住兴奋，特意将父亲请了过来，要他亲自拨打电话，和老家的亲戚说说话。父亲嘿嘿笑笑，两手揣在袖子里，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父亲是难为情呢，在儿子面前，他不好意思对着话筒说话。没办法，只好我动手了，替父亲拨通了二舅的电话。二舅在电话那边“喂、喂”着，可父亲连连冲我摆手，怎么都不肯和二舅搭话。过后，父亲说，也没啥事，打什么电话！
其实，父亲就是有啥事了，也不亲自打电话。他总是告诉我，有啥啥事，给谁谁打个电话。每次，我替父亲打电话，他都坐在我身边，一丝不苟地旁听。有时，我把话筒递给他，要他说两句。可他总是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接话筒。
这就是父亲。性情内向的父亲，从没给谁打过电话，也没接过任何电话。后来，母亲做主，家里装了一部电话。可这时，父亲已经病卧在床了，根本就不可能学会打电话了。很难想象，假如父亲没有病，假如他破天荒打一次电话，会是一副什么神态？可惜的是，直到父亲病逝，他都没打过一次电话！这也正是为儿女的，永远都抹不去的遗憾！
父亲若是会打电话，或者，像其他人那样，每天打打电话，也许会获得更多的快乐。令我伤感的是，父亲从来就没有体验过打电话的滋味，更没有在电话中向谁倾吐过心声。父亲在病榻上躺了六年，儿女们四处求医问药，却终未能让父亲重新站立起来。送走父亲的那一天，来了许多亲朋好友。操办丧事的各个环节，都是用电话搞定的。我想，在那样一个极其悲伤的时刻，有那么多电话讯号往来于时空，也是对父亲的一个安慰了。
癸未年正月初六，是父亲的百日祭。缅怀之际，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我盼望着，父亲能听见儿子的祈祷。于是，我把自己的三个电话号码（办公室、住宅、手机），写到了一页白纸上，在朗朗晴空下，化为灰烬。
顷刻间，几只黑色的蝴蝶在我面前飘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