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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严独鹤

严独鹤(1889—1968),名桢,字子材,别号知我、槟芳馆主,笔名独鹤、老卒、晚晴。清咸丰年间翰林严辰的侄孙,浙江桐乡乌镇人。“独鹤”是他早年丧偶后所取笔名。14岁中秀才。次年进上海江南制造局所属兵工学校接受现代教育。自1914年起,在上海主持《新闻报》副刊长达30余年,编《快活林》、《新园林》,以“独鹤”之名,每天一篇“谈话”,反映民间疾苦,揭露社会黑暗,深受读者赞赏。1929年《快活林》上连载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既有趣味性,又有时代感,图文并茂,雅俗共赏,拥有众多读者。时《新闻报》和《申报》为沪上两大名报,严独鹤与《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周瘦鹃友善,时称“一鹃一鹤”,被视为“鸳鸯蝴蝶派”作家,其实文风大相径庭。20世纪30年代,严独鹤和洪深等于上海创办电影讲习班,学员有胡蝶、徐琴芳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沦为“孤岛”,讲习班虽多次接恐吓信,独鹤泰然处之,握笔为文,宣传抗日,以至被日本侵略军宪兵司令部传讯。汪伪接管报馆后,欲利用他在新闻界的声望多次拉拢,均遭拒绝。解放后,参与筹建上海新闻图书馆并主持工作。历任上海市报界联合图书馆副馆长、上海图书馆副馆长、《解放日报》编辑顾问。“文化大革命”中遭残酷迫害,含恨而死。1990年5月,乌镇建严独鹤图书馆。留世的作品有:长篇小说《人海梦》、《严独鹤小说集》及电影剧本数部。

从浙江杭州到衢州,沿路都是滩河。滩高水急,逆流而上,行程十分困难。如今这条水路上,已有钱江商轮,另外还有一种快船,可以按站前进。在前清的时候行旅往来,却只有一种民船。那些弄船的,都是江山人,所以这种船也就统称为江山船。江山船的构造,既然十分笨重,那行船的方法,除了偶遇顺风可以使帆以外,不是撑篙便是拉纤,也十分拙劣,所以进行愈觉迟滞。大概旅客走在这条水道上,没有一个人不嫌气闷的,但是气闷之中,也有一桩好处,便是严州七里泷一带,山清水秀,天然风景很足赏玩,沿途还有些子陵钓台严先生祠堂等古迹,可以供人凭吊。有那附庸风雅好弄笔墨的人,到了这个地方,一定还要诌几首诗,消遣长途的寂寞。那七里泷口,有一个大滩,更是行船往来的一个难关,倘遇大风大水,真是寸步难移。有一年春水暴涨,又接连刮了几天的大风,七里泷口,便挤了有十几号船,大家在那里守风守水,要等风平水退,才可以航行。这十几号船里面,有一只小船,船中略装了些货,只附搭着一个少年客人,这少年姓秦,号晋卿,是杭州人,一向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刚毕业回国,便受了衢州中学校的聘约,前去充任教员。他在这条路上旅行,还是初次,中途阻滞,在别人是尝惯滋味了,不足为奇,他却觉得异常愁烦,一连等了两天,早已闷得他火星直冒。到了第二天晚上,风才定了,天气也转晴了,一轮皓月,从云端里涌现出来,照在河里,月光波影,映出一片清光,真是眼前佳景。只可惜那些舟子,不知道领略,只管倒头便睡,鼾声四起,倒将晋卿闹得睡不安静,便索性不睡了,披了一件袍子,推开舱门,独自一个人坐在船头上赏月。那时正是二月天气,寒意未消,晋卿望着这丸冷月,又勾起了思乡的心,夜深人静,不觉有些凄惶起来。正在呆呆的出神,忽听得一片箫声,从水面上直送过来,那声调非常幽雅,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邻近一只大船的船头上,有两个女郎,一个坐着在那里品箫,一个站立在旁边,凝神细听。那立着的像是个丫鬟,相貌也很平常,那坐着品箫的女郎,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是丰神秀逸,意态娴雅,真是个绝世之姿。晋卿这时从月光下看美人,格外觉得妍丽,便目不转睛的只管向她望着,那女郎却毫不注意,吹了一会箫,便对那丫鬟说道:“夜深了,天气很寒,我们也好睡了”,说罢便进舱去了。晋卿这时如有所失,没奈何也只好回舱去睡,却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沈着。到了明天,不但风静,水也退了许多了,这些船只,便纷纷开行,晋卿暗暗嘱咐那船家,命他紧跟着那大船行去,到了晚上,还是泊在一处。晋卿等人睡静了,便依旧和昨晚—样,独坐在船头上赏月,满望那邻船上箫声人影,也依旧在月明之下,来慰他的渴想,不料一个人直等到月色西斜,竟毫无踪影,晋卿大为失望,便闷闷的回舱睡了。第二天开始,好得是两船同路,船家听了晋卿的吩咐,又得了些额外的酒资,便依旧傍着那大船不肯离开。一连三天,都是日间一路走,晚间一处泊,却是美人的影儿,始终是咫尺天涯,不能望见。只有那丫鬟,不时站在船头上望野景,倒看得很熟了,可是也不能说一句话。晋卿白费了几天的工夫,不过从船家口中,打听得了些美人的消息。原来那只船,是新任江山县丞的家眷,由家乡到任上去的,这品箫的女郎,便不问可知是那县丞的小姐了。第三天傍晚,船已到了衢州,在那停船的时候,两船相接,晋卿正立在船头上闲望,忽然眼光一亮,只见前面那只大船的后舱口,立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这时天色还没有黑,晋卿看得真切,分明便是是那月夜品箫的女郎。那女郎见晋卿向她呆看,便也对晋卿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的嫣然一笑,才慢慢地走进舱去。从此以后,晋卿的脑筋里面,便深印着这回眸一笑的美人倩影,再也磨灭不了。

晋卿在衢州当教员,不到一年,恰值民国光复,衢严一带,虽然是传檄而定,并没有什么兵戈,但是衢州各属,向多土匪,不免乘机骚扰,地方人心,颇有些恐慌,学校也停课了。晋卿无事可为,便也自回杭州。隔了两年,由一个友人的介绍,到福建某旅长处去当秘书。晋卿才调本来是很好的,那位旅长虽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对于晋卿,倒也十分信任,宾主很是相得,晋卿便也安然。一住半年。一天,恰逢旅长的小生日,地方上也有许多官绅,前来祝寿,热闹了一日,到晚才渐渐散去了,还留着十多个熟客,和晋卿等几个幕友。旅长便吩咐厨房另备了两桌精致酒席,邀他们在花厅上叙饮。酒到半酣,旅长忽然高兴,便对众宾客说道:“我有个小妾,平素专会吹箫,我虽是个粗人,懂不得什么曲调,但有时她吹起来,总觉得悠悠扬扬的,听在耳朵里十分有趣,今天在座的都是好友,用不着什么回避,我就唤她出来吹一套箫给大家醒酒如何?”众人听他这样说,便同声道:“好极好极,我们应当洗耳恭听!”旅长格外起劲,便命一个贴身伏侍的仆人进去传话。等了一会,那仆人出来回道:“姨太太说,今日略有些儿小病,不能出来,改一天再吹箫给各位老爷听罢!”旅长这时已有七八分醉了,一听此话,登时放下脸来,将手中那只酒坏,豁琅一声,摔在地下,骂道:“这贱人真可恶!今天是我生日,她敢阻我的兴致么?适才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怎么一会儿就生病了?快去对她说,今晚定要出来,不听我的话,教她准备着就是了!”这些宾客见旅长动怒,倒怪不好意思,忙上前解劝道:“今天是旅长华诞,理应欢天喜地,不必为了这小事生气,既然如夫人有病,何必定要苦苦的逼迫她,倒累得我们心中不安,我们相聚的时候正多着哩,不如改一天再聆妙奏罢!”旅长见大家相劝,又想了一想,便道:“也罢,我想她一定是怕见生客,就这样办罢!”说着又回头吩咐那些仆人道:“你们替我将那一架大些的东洋折锦屏风拿出来,放在右边,就请姨太太坐在屏风后面,吹一套箫给我们听,可以不必见客,这可没得推托了!”那几个仆人领命自去。一会儿屏风放好,又微微的听得一阵衣裙之声,接着便有一片箫声,从屏风后转将出来。那声调却带着些凄咽,旅长自然不懂,便是其余的宾客,也都是些俗物,只会拍掌叫好,惟有晋卿听着这萧声,不由触动了一桩心事,便独自在那里出神,一会儿箫声停止,众宾客又连声赞妙。旅长得意已极,便高声喊道:“箫是吹了,酒也不可以不敬,姨太太既然不见客,就教阿香代表,快出来向诸位大人面前敬一巡酒罢!”说完,只听得屏风后低低的应了一声,便有个丫鬟走将出来,向仆人手里接过酒壶,轮流在各席上敬酒,那时灯光很亮,晋卿停眼向那丫鬟一看,几乎喊出啊呀两个字来,那丫鬟走到晋卿面前,抬头一望,也着实呆了一呆,连忙低下头去,那眼眶中便滴下泪来,急忙举起袖子来拭了。别人丝毫不觉得,晋卿看在眼里,却十分奇怪,登时心中起了无限的感触,原来这丫鬟不是别人,便是浙江道上那吹箫女郎的侍婢。

晋卿自这夜席散以后,怀着满腹疑团,便向那些幕友和下人们面前设法探听,要问这旅长的姨太太,是从那里娶得来的,但是所得的答覆,却只有“不知道”三个字,也不晓得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肯说。晋卿无可奈何,也只索罢了。过了些时,这旅长调任到别处去了,晋卿嫌路太远,不肯再跟他去,但是这一腔心事,无论如何,总撇不下。又隔了好几年,晋卿在上海学堂里当教习,暑假回家,一天晚上,月白风清天气甚好,便约了他的同学周涵尘,前去游夜湖,便在三潭印月等处,绕了一会,后来贪着月色好,只管向湖深处荡去。碧澄澄的湖水,映着月光,真和明镜一般,十分皎洁。晋卿、涵尘两人高起兴来,各自拿了一把桨,拨那湖中的月影。那时夜已静了,一阵阵的凉风吹过来,真令人飘飘欲仙。在湖中游了好久,晋卿便对涵尘说道:“我们尽管坐船,还觉乏味,不如乘着这月色,上岸去闲步一回,沿湖踏月,或者比较这泛艇游湖,还格外有趣哩!”涵尘道:“也好!”当下便命舟子将船划近岸边停了。他们两人,便在月光下穿林觅径,信步行去,走了半天,晋卿脚力健,并不觉得怎样,涵尘却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恰好转过小径,看见一座小庵,庵门上有块匾,刻着“挹云庵”三个字,涵尘道:“好了好了!这挹云庵里的老尼,常到我们家里去走动,我们一家人,也常到这里来,一年四季,布施得着实不少哩,如今时候还不算很迟,待我试试看,敲进门去,向他们讨杯茶吃。倘然他们还没有睡,谅来不致拒绝。”晋卿笑道:“好是好的,不过深夜入尼庵,未免有些嫌疑!”涵尘道:“少胡说罢!这庵里只有一个老尼,一个道婆,那老尼已有五十以外的人了,又不是南浔一路的尼庵,有什么嫌疑要避呢!”说着,便自去叩门,叩了半天,有个老道婆出来开门,一见了涵尘便道:“咦,原来是周家少爷!怎么这时候会跑到这里来?我若不是因为老师太要乘凉,也早已睡了,就没有人来开门了。”涵尘笑了笑,便和晋卿两人走进门来,又问那道婆道:“老师太还没睡么?”道婆摇摇头道:“她老人家到了热天,格外睡得迟,”一语未了,那老师太已走了出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少爷,这晚时候,来此做甚?哦,我知道了!明天是六月十五,你大约赶早来,要等着烧头香哩!”涵尘也笑道:“香是要烧的,你先请我吃杯茶再说!”老尼道:“有有!”便命那道婆去烧茶,一面就领他们到一间净室中坐下。又指着晋卿问:“这是何人?”涵尘道:“他是我的同学,跟着我来吃杯白茶,并非是香客,你也不必细问他的姓名,横竖他是不开缘簿的!”一句话说得那老尼和晋卿都笑了。一会儿道婆奉上茶来,涵尘和晋卿见夜色已深,吃了茶正想告别,忽然微风过处,隐隐听得有吹箫之声,非常幽细,涵尘讶然,问那老尼道:“奇了,你们这里,还有何人吹箫?”老尼叹道:“这吹箫的人,实在可怜得很!说也话长,好在你周少爷也不是外人,这位少爷,既然和你同来,自然也是靠得住的,我便说与你们听,你们却不可传扬开去,以免引起口舌。”晋卿见她说得这样郑重,心中一动,忙催那老尼快讲。老尼便将那道婆支使开了,才对他两人说道:“这吹箫的是一个旅长的姨太太,如今那旅长死了,她便立志出家,还是在前个月到我庵里来的,我也并不认识她,是城里王老爷恳切托我,说她情愿在我庵里长斋念佛,带发修行,教我收留她。王老爷是这庵里第一个大施主,我碍于他的情面,不能不答应,其实也很担着干系哩!”涵尘道:“人家死了丈夫,到你庵里来修行,又有人介绍,这又有什么干系呢?”老尼又道;“周少爷有所不知,这个人的来历,很是奇怪。听说她的出身,也是人家一个千金小姐,他老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做官,光复的时候,弃官回家,中途遇着一股假充民军的土匪,将他一家人杀了,把这位小姐抢去,那土匪的头目,又不知怎样,忽然会做了旅长,这位小姐,就硬逼做了他的姨太太了,但是那旅长虽然做了几年官,始终还是通匪,要想谋变,被人暗地告发给上头知道了,出其不意,捉去枪毙”,老尼说到这里,又低低的道:“听说这暗地告发的人,便是这位姨太太,要是别人,也拿不着旅长的真凭实据,她这一告发,总算是报了仇了!但是她自己这一生,也就完了。这些话都是王老爷私下告诉我的,王老爷和她老子原是同寅,又是极好的朋友,所以深知其细,可惜她不肯见人,不然,我就引你们去瞧瞧她,真是花朵儿似的一个美人,无端遇着了那魔王,弄得这般结局,如今一天到晚,时常泪痕不干,还有一个丫鬟,年纪也不小了,却依旧跟着她,她除了和丫鬟做伴以外,便是见了我,也不大搭话,闷极了便吹吹箫,吹一会,哭一会,便是铁石人看了,也替她酸心哩!”老尼只管絮絮叨叨说个不了,晋卿听了半天,一语不发,那眼泪却和断线珍珠般续续的流将下来。一件长衫,胸前湿透了一大片。

(选自《红》杂志,周刊第6期,1922年9月)潘先生在难中 潘先生在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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