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渊
人生的价值是神圣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本身以外无他目的的。
前天晨报副镌的星期讲坛栏中,松年先生讲了一大篇“人生的价值”的话,把人类认识人生的价值的时期说得很妙,引起我许多感想。他末了说,“有一两个人大着胆子,不管说得对不对,尽量的说去,一面却……以期知识日益增加……这也未必不是有意识的”。这话很对,让我现在也本着这个意思,把我的感想尽量的说去罢。
松年先生对于认识人生的价值的时期是说得很好,但人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据我的愚见看来,对于“人生的价值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可用两语回答,就是:生的价值就在于生;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创造出人的生。
说这第一句话似乎有点滑稽,因为无论哪人(也有例外),你如问他活的好还是死的好?都要不经思索的回答“活的好”,所以这第一句话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但是说也奇怪,人类生了几千年几万年,直至近来几百年方才渐渐有人懂得这句话,有一部分人,到现在还没有懂呢!你看,“制度告诉他们说:人类的一生为的是上帝;儿女的一生为的是父母;臣的一生为的是君;妻的一生为的是夫”。这不是明明以自己的生看做一种手段,而在生的本身之外另找一个东西做他的目的吗?这可以算懂得“生的价值就在于生”这句话的吗?在今日的世界上,尤其是在中国,抱这种人生观的人究竟还有没有呢?
不但如此,还有许多人因为要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于是穷思极想,终日在那里打算如何发财,如何升官,把头发丝也想空了。这不是明明以自己的生看做一种手续,而在生的本身之外另找一个东西做他的目的吗?这不是把名利虚荣的价值看得比生的本身的价值高出124倍吗?
好好儿一个万牲园,好好一个颐和园,跑得去游览游览活泼泼的自然物,赏鉴赏鉴雄壮的建筑术,这是何等有趣,何等有价值的事!那班人偏偏不去游览、赏鉴,偏偏要在那里出风头,要在那里争妍斗艳,这不是辜负了这个万牲园,辜负了这个颐和园,并且辜负了这一游吗?我们好容易得着跑到这世界上来活一趟,为什么不把这一生好好儿享受一番,而要到生的本身之外去求什么上帝……什么虚荣呢?
凡是最高贵的东西,他的价值一定就在他的本身。凡是最可靠的价值,也一定就在这东西的本身。例如各种用具,他的价值在于供人之用,不在他的本身,所以不是最高贵的东西,因为还有个人在他们之上。又如读书求学问,假如把他看做文官考试、法官考试的敲门砖,那他的价值就不可靠了。所以我们如果要郑重这个生、抬高生的价值,就应当自由自在的消受这个生;生以外的事如什么争名夺利罗,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罗,发富发贵罗,要丝毫不受他们的牵累。
但这还不过说生的价值,还没有说到“人”生的价值。既然有了一个异乎万物的人,一定就有一个异乎众生的人生。生字上加了一个人字,这个生就不是随随便便的生了。那班“寄傲山林,不闻理乱”的人们,对于生以外的牵累确乎是能免掉的了,但他们所度的,只是一个普通万物的生,而不能算人的生。
要知道人的生是什么、只须问明人是什么就行了。人是能思想的动物,所以人生就要把他的思想发展开去,使世界上的东西,都来统于他的思想之下;人是富于同情的动物,所以人生就要把他的同情发扬光大起来,使天下的人类万物都入他的同情之中;人是能够制造工具的动物,所以人生就要天天在那里发明出、制造出新的工具出来;人是能够有政治的动物,所以人生就要时时在那里立出好的法律,做出好的政治出来。
这是说生字加了一个人字的人生。若要问“为什么要这样?……这样有什么价值”?则可以说因为人是这样,所以人生是这样;他的价值就在于创造这个光华灿烂的人生。太阳系中所有的物质也不知其多少,能够受了生气以发展滋长的共有几何?植物能够生长了却老钉在一块地上,动也动不得一点,你看何等苦恼;动物能够动了却又除了寻食物吃进去,把渣滓泄出来之外,没有一些别的事情能做,你看又何等的可怜。只有人类是天之骄子,有享受特别生活的权利。他用他的思想把一个杂乱无章的宇宙整理得井井有条;用他的同情把南越北秦,东亚西美,索不相识的异族化成如兄如弟、和蔼可亲的伴侣;天不许他远出,他造了火车可以一日千里;天不许他跨海,他造了轮船可以远渡重洋;天不给他翅膀,他会制造飞机;天不给他千里眼、顺风耳,他会造出电报、新闻,可以目周四海,耳听八方;又有什么银行口列,商业口列,邮政口列,警察口
列,法律口列,政府口列……等等增加人生的便利,保守人生的安宁——这还不是最有趣味,最有价值的事情吗?
所以人生的价值是神圣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本身以外无他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