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不,我不会后悔。
“为了守护他们,你不惜燃烧超过一甲子的寿命,甚至冒险动用那柄魔剑,你以为你会成为英雄?不,你只会取代嬴政,成为他们最为恐惧和最想要杀死的对象。”
——无稽之谈。
“你将被敌视、被误解,被每一个够资格逐鹿天下的势力投以最警惕的关注,甚至被你拼死守护的亲人与同门当做最禁忌的存在,他们中的一部分会试图控制你,而另一部分则会试图摧毁你,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会成为他们审判你的罪证。”
——我本无罪,何来罪证?
“其实所谓的罪证并不重要,或者说并不会影响他们对你的态度,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早已将你认定为危险而不可控的异类,所以他们才会在有意无意间不断地寻找着足以光明正大地驱逐或者惩罚你这个曾经用那种禁忌的力量守护过他们的‘英雄’。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于他们来说,背负魔剑的你理所当然就是剑魔,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抹平心中对于曾经拯救了他们的‘英雄’——也就是你——的感激。”
——我不信。
“你不需要相信,只需要记住,如果真有那样一天,你可以选择战斗,也可以选择逃避,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活下来,因为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无罪就是无罪,不需要证明。
……
……
无罪就是无罪,不需要证明。
霍亥清楚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地笃定。
然而那份理所当然的笃定,如今看来,却又是何等地幼稚。
“你可以选择战斗,也可以选择逃避,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活下来,因为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背负残杀同门的罪名,被冠以注定为祸人间的“剑魔”之称,前有敌对势力围剿,后有宗门长老追杀,于是一怒拔剑,用那柄被视为原罪的魔剑屠戮敌人威慑宗门,为“剑魔”之称烙下不可磨灭的血腥注脚,自此将全副身心尽皆交由魔剑主导,化身灭世凶神,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不,与其如此,他宁可含冤而逝。
或者,像一条丧家之犬般惶急狼狈地逃窜逃窜再逃窜,只求偷得侥幸逃出生天,做那漏网之鱼,然后隐姓埋名泯灭前尘匿入人海潜心修炼,待数十年后玄功大成、无需倚仗魔剑之力便已天下无敌之时再一跃而出众生之列,挟盖世之威而行宽仁之道,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无害?他,同样做不到。
自入修行以来,他一路高歌猛进破境无碍,凭的便是一颗通明剑心,如今心蒙冤尘、剑生哀锈,秉持如是心境剑意强自苦修、作剑道领悟,不走火入魔已是侥天之幸,谈何修行,谈何悟道,又如何能够破那天人之障,入那神明之境?
更重要的是,他放不下。
亲人厌他憎他躲着他,宗门冤他弃他正在追他势要杀他,可他依然放不下——秦患日剧,咸阳宫中峥嵘渐露、易水彼岸兵锋愈发森锐,如此局势危急一触即发的时刻,墨城独留非攻神器再无倚天魔剑,可还能如当年般折戟王翦、沉沙李斯、以至惊退嬴政?他但愿如此,却知道那终究是奢望。
一旦墨城沦陷……他不愿去想,却又无法避免思绪被那些残酷的画面纠缠侵蚀。
一幕幕画面交替闪回,那些他所熟悉的、亲近的、在意的人,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美好或不美好如今想起却都一样珍贵的回忆,最终却都定格在被战火无情吞噬的瞬间——静姊、叶大哥、林太上、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是他的同门,有些是他的血脉亲人,有些虽无血缘却与亲人无异。
还有她。
曾经是灵姊,后来变成了巨子,本该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妻子的她。
初次见面便对他说“欢迎回家”的她。
墨城将破时,微笑持刀割腕沥血只求以血脉之力助城防多撑片刻的她。
他在为救他而死的前代巨子,也是他的亲舅舅墓碑前,对舅舅、也对自己发誓,用尽一切去守护的她。
从不曾如他人般将他看作异类魔徒,永远用最真诚最温柔的微笑带给他慰藉与希望的她。
他的她。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他很清楚,若墨城终破,她的血必定在城破前便已流尽,正如那一年她本打算做的那样。
那时候是他不惜燃命求魔换得倚天一剑毁天灭地逼退秦国三大至高战力,然而来日王翦再临李斯复至,甚或嬴政御驾亲征,还有谁能够拯救墨城、拯救誓与墨城共存亡的她?
……
……
先前事发突然,先是墨豪莫名其妙挟怒而来邀他死战,然后他明明未下死手,墨豪却突然仿佛送死般撞上自己剑锋,身死当场,随后赶来的执法长老们则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对他动了杀招,竟似要将他不审而诛。
惊怒交加之下,他思绪大乱,而体内魔剑又趁机作祟蛊惑得他杀机大作,虽然他依然死守着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肯对同门动用魔剑,却终究是一人一剑、一步一战,生生打出了墨城。
一路逃亡至此,他心中委屈、愤怒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则是对墨城中那些他所关心之人的担忧;这种担忧随着他距离墨城越来越远而不断增强加剧,至此时终于来到滔滔易水畔,眼看着故土燕境尽在身后,敌国秦疆近在对岸,他心中的“放不下”一下子达到了顶点。
当年便是在这易水畔,舅舅找到了刚刚承受了养父母离世之痛的他,并将他收入墨家门下,其后更与嬴政派来的刺客们连番血战,最终力战而亡。
然而今日,他却要越过这条见证了那场死斗的易水,背叛寄托了舅舅毕生信念与心血的墨家,远离自己曾经誓言用尽一切去守护的她,从此再不理墨家存亡、再不理她的死活?
不。
蓦地,他停下脚步。
他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逃下去了。
他要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讨回这份公道,夺回继续守护墨城、守护她和他们的资格!
追兵尚远,他转身,等!
然而纵然是舍了前路的海阔天空,以从容磊落之姿再一次直面长老们,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想象中当面对质、抗辩力争的机会,只等来饱蕴致命杀机的天罗地网。
……
……
墨色灵力铺天盖地,自四面八方向着霍亥笼罩过来,不留一丝缝隙,所过之处万物渐归混沌,看似并无狰狞之意,但玄奥之下却掩藏着难以言喻的霸道威能。
没有质询,也不给霍亥从容自辩的机会,一路追杀而来的长老们如先前一般,出手便是杀招!
强抑心头怒意,霍亥心念一动,周身浩瀚元力涌出,于身周结下层层符文护身,任墨色灵力不断侵蚀,元力流转生生不息,同时以念力传讯道:“诸位长老明鉴,墨豪实非霍亥所杀!”
念出如石沉大海,长老们未作丝毫回应,墨色灵力依旧坚定地侵蚀霍亥身周元力符文,自身却几乎没有什么消耗;长此以往,就算霍亥修为再雄浑,迟早也会被耗到油尽灯枯——前提是霍亥就这样任由他们消磨自身修为而不作反击。
霍亥不愿与长老们正面交锋,但为求公道却不得不先图自保;眼见长老们无意与他论理,霍亥心中长长一叹,旋即再无犹豫,动念间收回身周元力符文。
墨色灵力失去阻挡,立时向着霍亥袭来,然而下一刻,锋锐剑意席卷天地,墨色灵力顷刻间便支离破碎,随即消散而去,数声闷哼随之传来。
——剑意犀利,未破墨色灵力实体,却伤了长老们附于灵力之上的心神。
墨色消散,天地重复清明,霍亥心中却又是一叹;便是这一番交手,长老们已然追到了身前,其中两位正飘凌于易水之上,显然是要截断他的后路,势要将他斩杀于此地。
“若我要走,何须停留,你们又如何追得上?”
心中虽有不忿,但霍亥却并没有将这份不忿说出口;剑道天骄自有傲骨,长老们不理他一片诚心,他亦不屑以诚心自辩。
不理身后二老,他直视面前领队追杀之人,目光坦荡无一丝隐晦,口中仍是那一句:“墨豪实非我所杀,我愿随长老回墨城受审,将此事交由巨子与太上定夺。”
……
……
领队者,墨议堂执法首座,墨家祖师墨翟嫡传后人,墨修。
——死者墨豪嫡亲生父。
中年丧子,墨修心中哀极怒极,却未作癫狂之态,冷然道:“叛徒霍亥,残杀同门,恃力抗法,证据确凿,何须再审?本座奉巨子之命追杀于你,来时巨子便曾发下明令,命我等将你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诸位长老听令,与我结六极非攻阵,诛此孽徒!”
杀令一出,包括墨修在内,六位墨家长老动念作法,结六极非攻阵,遮天墨色再起,较诸先前却更多了一丝圆融与坚韧,六人意念凝做一股,只待霍亥剑意再起,双方便要以意念针锋相对,一较高下。
陷入如此凶险阵中,霍亥全无惊恐畏惧,却止不住地颤抖——无他,只因墨修先前言道,此行乃奉巨子之命追杀于他。
巨子?她?
她!
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他心忧她安危,不惜坐失脱身良机,冒险留待追兵,等来的却是她亲口发下的一道绝杀令。
她甚至都不想再见他一面,只想要他死。
或者说,她要他为她的阿豪哥哥偿命?
这一刻,霍亥心中哀怒怅惘诸念并作,杀意随之暴起,体内魔剑受他杀意所激,顿作狰狞长鸣相应,剑中恶灵嗜杀渴血之意大作,只待他心念决绝,便要破阵杀人,再原路踏上墨城讨个公道,杀个痛快!
杀机凌人,长老们面无惧色,墨修冷哼一声,寒声道:“魔头,早知你魔剑犀利。今日之事,我有言在先,你若不动魔剑,便是墨家追杀叛徒,与旁人无涉,但你若敢倚仗魔剑之威,便是修行正道围剿魔孽,今夜凡曾助你脱身之人,皆为正道公敌,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事到临头,悔之晚矣,再怨老夫言之不预!”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道玉符,以灵力激发符文,一道灵光凝成的身影倏然现于此间,现于霍亥面前。
正是墨家当代巨子,墨灵。
……
……
骤见墨灵光影,霍亥本已翻江倒海的思绪骤然间沸反盈天,面色却愈发平静,只是一对血眸微微眯起,凝视着那本应至亲至爱,如今却格外陌生的女子。
光影中那道灵力散发着的独特意蕴波动,霍亥再熟悉不过,确是墨灵无疑;这种封灵术法无甚玄妙,但却胜在不容作伪。
眼前墨灵面容姣秀依旧,眉目间却满是霍亥从未见过的哀痛与愤怒,开口便是颤声怒斥:“剑魔霍亥,你与墨豪哥哥便是再有天大嫌隙,终究分属同门,他上门挑衅于你的确有错在先,但同门相争,你如何能下得去那一剑穿心的辣手?”
“你手中那柄魔剑亦不负倚天之名,端的是妖异非常,竟是生生抽尽了墨豪哥哥周身精血元气,令他死状惨不忍睹,我墨家弟子凡有见者无不落泪,墨修长老更是为此痛彻心扉!”
“墨灵枉为墨家巨子,往日一味徇私念旧,不听长老们劝告,不肯驱逐镇压你这入魔之人,更从未想过要诛杀于你,致有今日之惨祸!”
“可惜,我如今方知你魔性难移,悔之晚矣,更可惜,仍有受你蛊惑之人,至今依旧不肯清醒!”
“你道长老们为何慢你如此之多?真当自己魔威盖世无人能及么?好叫你知晓,事发后墨议堂诸长老本欲立时追缉于你,但却有三位客卿舍命拖延,以致耽误良久,方才给了你逃命之机!然而你既见我,自然已被长老们追及,若真如此,墨灵幸甚,墨家幸甚!”
“想来你也知晓三位客卿身份。不错,便是赵业、林静与叶犁三人。赵业先生与令尊荆轲大侠交情过命,以鬼谷纵剑术传人身份入我墨家为客卿本就是为照看于你,他为救你欲要挟持我以威胁诸位长老,意料中事;我也不瞒你,赵业先生剑术卓绝、修为深厚,佩剑断水更是鬼谷传承神器,虽然未能于墨城之中、众位长老守护之下伤我,但墨家却也未能镇压于他,只是他此番单剑闯城受伤不轻,而出城不久便遭死敌韩枭截击,只怕凶多吉少。”
“林静叶犁二位客卿,在你入墨家前便已久居于此,我事先确是难以料及,你今夜魔性大发虐杀同门,此事证据确凿不容置疑,而这二位客卿却仍执迷不悟,林静更是不惜舍了医仙清誉,以漫天毒雾封锁墨城,只为拖延时间好助你脱身,可惜了这番深情厚谊,却是错投给了你这无情无义的魔头。”
说到这里,墨灵陡作厉色,往日清柔嗓音此刻竟是前所未有地带上了一丝森寒戾气:“霍亥!若你心中尚还有一分担当,便凭自身本事与我墨家长老周旋——如此,此事便为墨家内务,而林静、叶犁二位客卿于我墨家曾有大功,此番虽犯下大错,却也并未当真伤及墨家一人,墨家至多不过驱逐他二人,并不会多作为难。”
“而若你胆敢借魔剑之力逞凶,伤我墨家长老,则此事便化作天下正道人人有责之——诛魔大业!”
“到那时,林叶二人便是——魔孽同党!”
“魔孽同党,正道不容,死有余辜!”
声色俱厉、字字仿若滴血般吐出刻厉威胁,墨灵面上满是痛恨与鄙夷,再不愿对昔日情郎多言半字,光影就此崩散零落,化为星点光尘渐黯渐息,最终归于虚无。
便如二人过往种种,情意也好、回忆也罢,尽数消逝,再无丝毫痕迹。
恩断义绝。
……
……
光影散尽,巨子对叛徒做完了最后的交代,接下来便该轮到长老们奉命清理门户了。
不再多做纠缠,墨修心念一动,六位长老同时发动,海量灵力自六位长老处涌入六极非攻阵,较诸先前更要浓郁数倍的墨色瞬间笼罩霍亥所在的那片空间。
墨色袭来,霍亥不闪,不避,不动一丝元力相抗,他甚至都没有抬起头看一眼那威势惊人的漫天墨痕。
“魔头?”
“那就是吧,你说了算——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你说了算。”
“反正,我也累了;什么公道,什么清白……无所谓了。”
眼看着霍亥便要被墨色吞没、继而化为混沌元气散归天地,霍亥双眸陡然血芒暴吐。
“可是我这个魔头就算不在乎清白,难道还能不在乎那一心一意救我护我的‘魔孽同党’吗?”
蓦地,血色剑芒骤然自遮天墨色中暴起,轻易撕裂墨色灵力的包围,向着六位长老电射而去。
血色剑芒锋锐犀利自不必说,其中恐怖杀意更是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长老们附于墨色灵力中作调运之用的意念,一时间长老们只觉天旋地转,紧接着巍巍燕山化为尸山,滔滔易水尽作血水的可怕场景难以抑制地取代了长老们念力感知中的真实天地。
杀意一放即收,并未让长老们过多地沉浸在那恐怖的幻境之中,也没有对长老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然而当长老们的意识回到现实,愤怒与耻辱几乎湮没了他们的理智。
六道血线,一端牵于霍亥右手,另一端则分别将六人五花大绑,血线上更有锋锐血刺直指长老们周身要害,虽然凝力未发,却依然让长老们诸多要害处隐隐作痛。
不等暴怒的长老们开口,霍亥冰冷的声音如寒剑出鞘,冷彻了这片本就少有暖意的北国天地。
“霍亥身负魔剑,残杀同门,剑魔之称实至名归;烦劳诸位长老传告天下,自今日起,世间一应罪孽,但凡无人承当者,皆由剑魔霍亥认下便是。”
“正道诛魔?霍亥候而不恭,来者唯杀,不问因由来历,不究亲友故旧,生死剑下分,恩怨当面了,毋庸多言。”
“然。”
“林静,吾姊。”
“叶犁,吾兄。”
“医仙农圣也好,魔孽同党也罢,皆是霍亥至亲友人,霍亥今日立至重血誓于燕山易水之间,但教我知晓世间何人胆敢加一睚眦于吾姊吾兄,霍亥定执魔剑尽屠其心所系之人,自至亲、挚友,以至同族、同门,甚或萍水之交……但教霍亥察知,便是不死不休。”
“凡归此列者,无论长幼,无论贤佞,无论尊卑,霍亥言出必践,剑指无赦!”
言尽于此,霍亥弹指散去血线,决然转身,再不回顾,轻踏易水向着对岸行去。
昔日师长,就此别过,万望后会无期。
只因,再见面便是生死立见之时!
……
……
多年前,霍亥于易水畔遇墨家前代巨子,入墨家。
多年后,易水依旧,霍亥背墨、入魔,揽世间一应罪孽于己身己身,邀战天下修行正道,更立下“睚眦必报”之誓,公然威胁九州大陆所有修行强者。
剑魔霍亥之名,自此录入修行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