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无论是逍遥子,还是夜行,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组织,有着同样的出身。
这个组织就叫暗河。
起初,暗河只是江湖中一个平平常常的杀手组织而已,可是近年来却突然崛起,以无法阻挡的速度成长为江湖中最令人恐惧的势力,没有之一。
在暗河之前,江湖中最庞大的组织乃是“青龙会”,传说,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曾经号称有人的地方就有青龙会成员,可是当暗河开始崛起之后,这个庞然大物却不堪一击,在暗河面前屡屡失败,最后走向灭亡,这一点,也是江湖中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迷惑之一。
取青龙会而代之的,就是暗河。
这个时候,暗河经过蚕食青龙会,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分舵,一个实在的分局,只有暗河有需要的时候,就有相应的人站出来,比如西湖上夜行与沈言的那场比试,比如夜行对司空遁的那场追杀。
在五年前,暗河的代表者是逍遥子,五年后,暗河的代表者是夜行。
作为江湖中最恐怖的势力,暗河仿若一张将整个江湖罩住的大网,无论是谁,都只能在这张网下苟延。
能够维持绝对的霸主地位,暗河依靠的是绝对的杀戮,自暗河崛起以来,江湖中被灭门的门派家族已经不少。
所以,小马这次杀掉夜行,无疑是对这个巨大势力的挑衅。
小马已经无路可退,当他把手中的匕首送入夜行的脑海,就已经注定,或者说,但他遇到那个教他杀人的流浪者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小马沉默,因为他也已经明白,就算自己能隐姓埋名,公孙祁这些人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如此退去。
小马杀人的手艺,是每一个组织都想得到的利器。
“你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我们站在一起,打败暗河这个组织,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好好活下去。”
“其实,教你武功的那人本也该是我们中的一员,你是他的继承者,就不该只继承他的杀人技艺,而是包括他的愿望。”
“和暗河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斗,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我相信,你有胆量杀掉夜行,就一定有胆量挑战这个巨无霸。”
公孙祁的眼中光芒如火炬,直直的逼视着小马:“作为一个江湖人,就该有江湖人的魄力!”
事到如今,小马又还能说什么呢?
…………
每次想到自己的体内居然流淌着赵琳的鲜血,小马就觉得很别扭,如今和赵琳同在一个车厢,他当然更别扭。
此时,小马和公孙祁等人已经坐在舒适的马车上,他们所行的道路,也是最为秘密的一条道路。
官道斗折蛇行,树木遮掩,飒飒的秋风不断拂过。
赵琳一直沉默着,既不哭,也不闹,低着头。
小马知道,有些伤心是没有泪水的。
几天前,她还是洛阳镖局总镖头的掌上明珠,拥有整个洛阳城少男的追求,拥有整个洛阳城少女的羡慕。
就像老天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夺走了她的一切。
“失去”的感觉往往比“缺乏”更深刻,更痛苦,就像小马,从来没有过父母的感觉,也从来没有过别人的羡慕,所以,他也不会尝到失去这些东西的痛苦。
不过他理解。
可是他也没有一个字可以去安慰,也没有一句话可以去说。
他甚至不想为自己去辩解,因为倘若赵琳还恨着自己,那么赵琳就会好过得多。
马车不知行走了多久,也不知行走了多长路程,要到哪里去,只是近来道路颇多颠簸,已离繁华城市越来越远。
小马虽然伤在肺叶,失血过多,但是经妙手无双公孙祁料理,恢复神速,这几日已经好了六七分,已经见得寒风,经得冷雨。
这几日,公孙祁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轻松,因为他们离洛阳越来越远,却还没有遇到过一次危险,说明他们的行踪绝无人知晓,也因为楚无常的伤势已经控制住。
夕阳似血,染红了整个山林,寒鸦惊起,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萧萧的山林遮不住远眺的目光,所以前方几百米官道旁的杏青色酒招子也已经在公孙祁眼中飘荡,墨笔书写的酒字喝饱了风,透出勾人的酒意。
这种寒风不断的鬼天气,能喝上一杯酒,哪怕是劣酒,也必定会舒服很多。
公孙祁却已经停了下来,侧首问到:“你可知道这里何时有了一个酒肆?”
沙白从楚无常的车驾上钻出头来,眼中馋光大冒:“酒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有酒肆?”说着,他已经跳了出来,果然看到了那鲜艳的酒招子。
他不禁喜道:“看来这肚中的馋虫终于可以大饱一顿了。”
公孙祁眼中全是凝重之色,却还是催动马车,向前而去。
早在百步之外,就已经可以闻到浓烈的酒香,若不是马车需要照料,只怕沙白早已经跑了过来。
虽然在荒山野岭,但这个酒肆的生意却绝不差,在公孙祁一行人到来之前,并不大的酒棚中已经聚集了十来名江湖豪客。
沙白虽然馋,却也不是全无脑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公孙祁。
公孙祁呆呆看了酒棚中众人半晌,才道:“既然来了,也只好下去喝一杯。”
沙白早已等不住,跳进酒棚唤道:“小二,将马喂得饱饱的,再上两斤最好的酒。”
公孙祁慢慢下马,慢慢走进酒棚,慢慢坐下,慢慢道:“不喝酒,只喝茶。”
沙白几乎要跳起来,道:“什么?不喝酒?你难道要将我憋死?”
公孙祁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不喝酒,只喝茶。”
他这样说,沙白也只有屈服。
其实,像公孙祁这样的药道大家当然明白,酒的气太浓,味太烈,要从酒中分辨出是否有毒并不容易。
这个时候,小马也已经从马车中跳下来,回头问道:“你要不要下去喝一杯?”
他本不期待回答,马车中却已经传出一个清丽的声音:“好。”
四个人坐在一起,几乎可以说不伦不类,一个千金大小姐,一个穷少年,一个中年文士,还有一个秃头汉子。
公孙祁对小二道:“龙井。”
赵琳却道:“酒,我要最好的酒。”
公孙祁一句话也没说,沙白指着赵琳道:“为什么她可以喝酒?”
公孙祁冷冷看了他一眼:“她可以,你不行。”
沙白虽然和公孙祁坐在一起,他的胃口却已经飞到了赵琳的酒壶中,这酒香味陈冽,想来年份已然不低。
公孙祁对沙白道:“回去之后,我请你去仙侠楼喝最好的酒。”
“仙侠楼大曲虽好,却是柔顺有余,辛辣不足,非豪侠之酒。”这声音极为平淡,清清楚楚的传进公孙祁几人耳中。
公孙祁淡淡道:“取舍万殊,静躁不同,豪情但存于身,所到之处,皆是豪情。”
隔壁桌的声音沉默下来,龙井已上,公孙祁嗅了一嗅,道:“此龙井之香,犹胜西湖正品,不曾想今日竟有此缘福,天赐之物,当与世共享,梅兄,请!”他手臂一动,手中茶杯迅疾的平平飞出,那人头也不回,左手拿起桌上长剑,接住茶杯,那茶杯缘鞘而上,稳稳落在那人手里。
公孙祁也自喝了一杯,站起身来,四顾棚内,道:“梅兄不在梅庄,却有闲情游山玩水,只是此地山畸水濡,也太荒凉了。”
那人身着一身灰色布衫,手提一把长剑,也站起身来,看着公孙祁道:“埋骨正好合适。”
一声烈马长嘶,官道上却又飞驰来两匹骏马,来人结束乃是漠北之风,两名汉子头戴布巾,腰佩弯刀,纵身而下。
公孙祁瞳孔微合,回身道:“梅庄一向不理世事,梅二先生,莫不是要坏了规矩?”
梅二道:“我只知道人立于世,恩必报,仇必偿,今日是也。”
公孙祁长叹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梅大先生既然出手,公孙祁安能与抗?”
梅二冷冷道:“任红尘与我有恩,而于家兄无恩,你不必试探,梅庄来人,仅有梅二。”
公孙祁道:“你是为任红尘而来?”
梅二道:“任红尘重出江湖,斩杀夜行,江湖上早已轰传,我想,知道任红尘消息的人并不多,你应该是其中一个。”
公孙祁皱眉,因为他想要通过周鹏传出去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反而传出了不同的消息。
当然,他也已经明白,在暗河这样的组织面前,这样的事并不算难,只是,这些人能够找到自己,说明“最秘密的道路”也不够秘密,既然如此,在暗河面前,又还有什么可以算作秘密?
那两名漠北汉子冷冷看了公孙祁一眼,自顾自的走进茶棚,唤了四斤酒。
梅二道:“今天到这里的人,有的想杀任红尘,有的想救任红尘,不过在这之前,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探清楚任红尘的行踪。”
公孙祁道:“很显然,这些人已经等了我很久,漠北双雄,洞庭三鬼,冀州曹胜……我公孙祁的面子可大得很。”
他道:“诸位已然齐聚,怎么?莫非梅二先生觉得在下有插翅之能,还不愿动手么?”
冀州曹胜道:“公孙先生,我等来此,没有与你为难的意思,我们只想知道,任红尘如今究竟在何处。”
只要是个江湖人都知道,和公孙祁这样的医道高手结怨并不是好事,因为也许有一天你必须求到他的门上,所以并没有谁真的想和公孙祁生死相向,所以公孙祁并不是必死无疑。
可是公孙祁却斩钉截铁道:“任红尘已经答应高卧先生,所以我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沙白怪异的看了他几眼,却一句话也不说。
酒棚里面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两个漠北汉子喝酒的声音。
小马忽然感觉有点冷,他对公孙祁道:“我去上个厕所。”往酒棚后走去。
公孙祁看着小马走远,问道:“还有谁没来?”
梅二冷冷道:“你可以去问问其他人,今天有谁要来,我一概不知,我只是收到关于你的消息,所以等在此处。”他冷笑:“我梅二虽次,却也还没无耻到借他人之力的地步。”
天色就要暗下来,小马却还没有回来,公孙祁的神色没有变,赵琳却已经喝醉,伏在桌上哭泣,酒棚中只有这呜咽的声音。场间形势明明一触即发,偏偏谁也不肯动手,这实在是件很奇特的事。
终于有人坐不住,一个络腮大汉拍桌骂了起来:“奶奶的,他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小姐说得果然不错,第一个破口大骂的,果然是这山西郑屠。”
事实上,在大汉说话之前,公孙祁和梅二已经将目光投向官道。
官道上又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身乃是最好的檀木所就,马车上用的是江南最好最贵的徐记锦缎,马蹄上的蹄环用玄铁打就,马鞭的原料乃是苦寒之地的重蚕丝,除了马蹄,凡是用到铁的地方,在这辆马车上全部换成了锃亮的黄金,凡是需要用到布的地方,在这辆马车上全部换成了最好的丝罗绸缎。
这样华贵的马车,恐怕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辆来。
马车虽好,车夫却是个瞎子,不但是个瞎子,还只有一只左手。
一个只有一只手的瞎子,如何能够去驾车?
实际上,这样有名的车夫,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个只有一只手的瞎子,最擅长的不是驾车,而是杀人,十七岁时他就杀了河北最有名的大盗,二十岁时整个河北已经没人敢惹他,三十岁时已令江湖人闻风丧胆。
毒残。
这个残废的名字叫毒残,他的确是又毒又残。
莫非这么多人等的就是毒残?
大名鼎鼎的毒残,此刻却佝偻着身子下了车,低下身子垂下头,半跪在车边。
毒残非但是跪着的,他的神情也如一只哈巴狗,就像在乞讨主人的爱抚,既恭谨,又谄媚,完全没有一点江湖豪客的气息。
一只玉手揭开帘子,一个白衣少女从车中跳下,从毒残头上跳下,嘻嘻的笑着。
同样是少女,另一个却稳重得多,大家闺秀得多,她轻轻解开帘子,踏在毒残的背上,步态轻盈,仿若仙子临尘,走下马车,神情漠然,毫不所动,好像毒残本来就只是个脚凳,好像她脚下的不是个人。
这是个美女,很美的美女,很冷的美女,也必定是个不一般的美女,她的雍容气质仿若天成,绝非一般的千金闺秀所能比拟。
毒残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就像个仆从。
“我家小姐听说公孙祁救了楚无常,怎么不见他呢?”先前跳下的少女问道。
公孙祁目光一凛,心下震动,众人也皆感诧异。
但一个人也没有回答她,因为不知道她在问谁,因为谁也不是她随便问问就要回答的人。
这小姑娘脸上微红,有些气恼,叫到:“老朱!”
酒肆的老板跑了出来,赔礼道:“小人正在后头温酒,不晓得小姐和小洁姑娘到来,万望恕罪。”
先前跳下来的姑娘原来叫小洁,她故作威严,问到:“断肠散你下在酒中了没有?这毒无色无味,中者三日之内,肠穿肚烂,哪怕是用毒高手也认不出。你下在这些客官的酒里没有?”
老朱愣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唔……下了……下了。”
茶棚里的十余名好汉骚动起来,有几个已经拔出刀剑,一个舒朗声音却道:“小姑娘满口鬼话,断肠散乃是断肠婆婆独门毒药,断肠婆婆远在西域,你如何能有她的毒药?”
众人正自兢惧,忽闻此言,心下安定,回头看去,只见最角落的一桌正坐着一个中年人,此人剑眉朗目,英气勃勃,正旁若无人的喝着酒,行动举止间,流露出一股潇洒而雍容的气度。
梅二道:“李万机?”
那人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