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是个很和蔼的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面目舒朗,任何人看到他,都能从他的笑意中看出真挚的善意。
此刻,他正用善意的目光看着小马。
小马却对他没有一点善意,只是漠然道:“你想怎样?”
二先生依旧笑着:“在问别人想怎样之前,你应该想问问自己想怎样,或者,你自己能怎样。”
小马道:“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做。”
二先生忽然退而一揖道:“在下管潮生,很想和你交个朋友。”
既不卑谦,也不随意,郑重而这真诚。
小马却避开他的一揖,道:“你喜欢交朋友,那么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二先生道:“哦?”
小马道:“江湖中交游最广,号称最能交朋友的人,你总该知道。”
二先生的眼中再次有了笑意:“李万机?”
小马道:“不错,不过,如果你真想交他这个朋友,就该赶紧离开这里,到大街上去看一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我相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一定能成为他的朋友。”
二先生眼中笑意更浓:“你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是朋友。”
小马道:“自己的朋友就要死了,你却还能笑得出来,有你这样的朋友,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二先生的表情就像历经了好几个世纪,眼神转黯然,道:“虽然你这样说让我想到一些不好的旧事,但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李万机现在还死不了,因为我已经来了。”他淡淡的话语中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小马道:“他说的果然不错。”
二先生道:“哦?”
小马道:“你的确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自信的资本。”
二先生道:“这世界上能像我一样自信的人已经不多,有我一样可以自信的资本的人更少。”
小马道:“哦?那么我很想知道,你的自信到底来自何处。”
二先生看向当空皓月,许久之后,才道:“只要这天还是这天,这月还是这月,我就一定还有自信的资本,这资本来自我的师尊,来自这天!”
他的师尊就是天!
他的师尊就是高卧先生百不忧。
“不忧出手,君可高卧。”
只要百不忧想知道的事情,还没有他不知道的,倘若暗河知道皇帝今天吃了几口饭皇妃那天来月经,那么高卧先生就能知道暗河通过谁知道了这些;倘若暗河能让夜行从一个出色的血滴子变成江湖闻风丧胆的死神,那么高卧先生就能知道血滴子成为死神的所有细节。
这些事,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是二先生肯定是其中之一。
在暗河崛起之前,江湖之中最为博学多识的就是百不忧,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也是百不忧,江湖中就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知道暗河突然如彗星般崛起,高卧先生昔年的风光才被盖过。
近年来,百不忧已经感受到暗河这个组织的强大张力,这个组织严密,神秘,诡异,恐怖,已经足够威胁到整个江湖。
江湖如鼎,而暗河如柴,只要火燃起,江湖将沸。
所以近年来百不忧已经着手联合苍山梅家,天南夜家,以及江湖中大大小小的帮会门派,一齐对抗暗河。
在小马卷入这场争斗之前,风云就已经暗酿。
只差一个引子,就可以引燃这场博弈。
而这个引子,就是一个人头,一个代表暗河的人的人头,一个死神的人头。
为了这个人头,百不忧不惜派出自己大弟子主持大局,以洛阳为瓮,以任红尘为引,请君入瓮。
可是在结局揭露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谁才在瓮中。
最后的结局很出彩,很有趣,很生动,很形象。
或许,夜行和大先生都只是自以为在瓮外的瓮中人,或许小马才是那个瓮外人,或许小马已经入瓮,或许本没有瓮外人。
无论怎么说,高卧先生还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人之一。
这种强大,甚至是以武功冠绝天下的苍山梅负雪天南夜明烛都无法比拟的,甚至是以杀人威慑江湖数载的逍遥子都无法比拟的。
二先生之所以自信,并不全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强大的师尊,更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出色的强者,他的能力早已经超越大先生。
方才逼走暗河首脑诸葛图身边最强大的两人之一的“独一”就是明证。
这一点,小马不得不相信,因为这一点很快被证明。
安静的巷弄之中这回不但响起了人声,还响起了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四名劲装结束的矫健汉子已经走进院中,这四个人每一个下盘都极为稳实,每一个都有一股剽悍的气息,每一个人都像一匹蓄势的猛虎。
这四个人来自“虎组”。
与鹰组不同,鹰组追求行动的快捷与准确,总是在行动的最前沿,灵活而多变,而虎组追求的是绝对的战力,他们是每一次行动最直接最有力的保障。
每一个都是高手,每一个放到江湖上都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所以这组人并不多,十八人,也有人称之为战虎十八。
虎组本来一直是跟着百不忧的,受百不忧的直接调遣,可是这次却跟着管潮生来了,因为这一次的博弈并不简单,暗河方面派出的人身份也不低。
四个人是来迎接管潮生的,他们已经解决了大街上的战斗。
管潮生道:“我说过,我来了,他们就不会有事。”
小马深吸口气,回顾赵琳,而后迅速转开目光,放开赵琳的手,声音如坚石道:“我还有件事。”
管潮生绕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你说。”
小马看也不看赵琳一眼,直视着二先生:“这一切的起始,可以说都是因为赵琳而起,是她刺了我一刀!”
赵琳突然抬起头,看着小马。
小马微微停顿,继续道:“也是她杀了南掌楚无常!”
“是她将我们置于险境,是她让我不得不躲进这个又脏又破的废弃院子,是她让我险些丢掉性命!”
“可笑的是,她居然以为我会喜欢她,居然想用美人计这种无耻的计策去欺骗我!”
“我只要还是个男人,就不能忍受欺骗,就不能忍受这种可笑的心机!就不能不为楚无常报仇!”
他的脸上有种残酷的狰狞,一直不愿回头去看赵琳一眼。
“我当然知道,我说出这些真实的时候,她肯定是一副楚楚动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只不过,我绝不愿意扭一下头,绝不愿意再看这个歹毒恶心的女人一眼!”
世界上最可怕不是刀剑,比如此刻,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比刀来得狠,都比剑刺得准。
每一个字都又准又狠的刺进赵琳的身体。
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的身体是在颤抖着。
泪水已经无声滑落,滴打在石板,声音显得突兀而清晰。
她的指甲紧紧钳进肉里。
“可是这个女人还是个废物!她不但对别人怀着误会,她还连自己父亲的大仇都报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潇洒快活!这样的人非但无用,还不孝!”
他几乎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只是喉结机械的震动:“你滚!”
“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用你的心机来欺骗我!你只会让我感受到恶心!”
小马紧紧合住唇,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世界之中一片混沌,全部乱了位置。
秋风冷。
心冷。
如果秋风冷可以加衣,那么心冷又该加什么?
秋风寒。
深秋。
为什么深秋的时候,往往会让人伤悲?是人渲染了秋的悲情,还是秋带来了人的感伤?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管潮生轻声道:“她已经走了很久。”
小马紧绷着的身子忽然松懈,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
他的身体之中已经少了一股气。
“滴答”“滴答”。
赵琳走了,滴答声却还在继续。
泪耶?汗耶?
倘若无泪无悔,月光直耀心扉,倘若无痛无感,水滴已然穿石。
他整个人倒下,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倒在冷瑟秋风中。
他紧闭双眼,不愿睁开。
“我会派人跟着她,绝不会让她发现,不会让她有危险,也不会让她报了父仇,也不会让她生出无法报仇的绝望。”管潮生轻声道。
这就像一个承诺,管潮生的承诺绝不会轻易许出。
许出,他就一定做得到。
这样子,也是对赵琳最好的保护,不会让她有危险,也不会让她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她的世界已经没有爱,也许只有恨可以支撑她活下去,这恨是对复仇的欲望,甚至是对小马的怨恨。
小马就像一具死尸,良久之后,他突然像魔鬼一般翻起,吼道:“谁也不许跟着她,让她自由的去!让她自由的去!”
让她自由的去。
管潮生也怔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