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奇最厉害的并不是个人的武功,而是三人联手,几乎可以说无物不破,哪怕是遇上天南夜明烛、苍山梅负雪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所以赵东城刚刚站过来,李万机就已经感觉到一股“势”。
他感觉自己已经被两座山围住。
这时候,场间所有人都感觉道这股势。
包括梅二。
梅二本已陷入顿悟,但是这股压迫让他醒了过来。
毒残,朱掌柜,楚千钧,赵东城。
而另一面,有再战之力的已经只剩下梅二和李万机。
这一场已经可以结束了。
小洁长叹口气道:“李万机啊李万机,你也是个有脑子的人,偏偏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人一道去死,岂不是太可惜了,不如,你从此加入我们暗河,我们放过你一条生路,好不好?”
虽然强敌环伺,李万机却还是谈笑如常:“死了,也还能交几个好朋友,你说是不是?”
公孙祁苦笑:“可惜没有早些遇到李兄,否则早就和李兄成为知交好友,李兄,黄泉路上也做朋友!”
梅二看着李万机,一字字道:“苍山梅二,交了你这个朋友。”
沙白高声道:“咱们都还没有死,就算是死,也要拉着几个垫背的,能在死前交上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朋友,沙白死而无憾!”
李万机郑重的看着这些人,一字字道:“今日李万机与诸位朋友共存亡!”
朱掌柜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倘若我和你不是敌人,连我都想和你交个朋友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得茶肆之后传来一声高昂的马嘶,随即蹄声如雨,马嘶如雷,十多匹壮马一齐奔出,马尾之上都系着成捆的干草,那草已被引燃,马儿畏惧火焰,撒蹄狂奔,而马头之上,郝然绑着尖刀利剑,浑与战车相似。
这些马为避火烧,就像疯了一般,直向着酒棚冲击,就连朱掌柜见了,也郝然变色,这些不知死活的畜生一齐冲撞就已经无人能当,更何况其上还安插着尖刀利剑?
而小姐与小洁却正酒棚之中!
这些畜生当然不会懂怜香惜玉的道理,只怕顷刻之间,小洁主仆两位玉人就会变为两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老朱如鬼似魅般冲进酒棚,勃然变色的还有毒残以及赵东城楚千钧,四人前后不一,皆是向着酒棚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之前,就有一个身影伏在一匹没有着火的马儿肚下,随着马群冲进酒棚,将楚无常尸体与花容失色的赵琳扔了出去!同时调转马头,奔出酒棚。
只听一阵脆响,酒棚被这十几匹烈马一冲,立时轰倒,茅草四处飞扬,尘土到处激溅,慌乱中听得一声清喝:“走!”梅二与李万机反应迅速,将沙白公孙祁以及楚无常赵琳送上马车,各自驾车奔逃,远远驰去。
那人纵马跟在马车之后,待得朱掌柜等人惊魂稍定,这一行人已去得远了。
小洁与小姐虽然无恙,却已经灰头土脸,琼鼻之上满是灰尘,小洁忙拂了几下,对小姐道:“小姐,这下可怎么向诸葛先生交代?”
小姐冷冷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向他交代?”她看了一眼曲折的官道,道:“更何况,他们还是逃不掉的!”
她回头问道:“方才纵马的是谁?”
老朱道:“这小子原本是和公孙祁一齐来的,先前去上厕所,我已派了两名血滴子跟着,看来,这两名血滴子此刻也已经成了两具死尸!”
小姐微微皱眉:“凭他?也能杀掉两名专门杀人的血滴子么?”
老朱道:“有些事情永远是你想不到的,正如我们没有想到夜行会死在洛阳一样,甚至,夜行有可能死在这小子的手下。”
小姐道:“听说任红尘精于易容,你看会不会……”
老朱直接道:“绝不会是他!”
小洁道:“为什么不会是他?”
老朱眼中似有怀念,道:“倘若真的是他,倘若他真的再次出手,我们绝没有一丝赢的机会!而且,这人绝不会是他,因为任红尘早已经厌倦,所以,他绝不会再杀一个人,也绝不会让一个人找到他!”
小洁眼中已然发出了光:“这个任红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小姐,你想不想见一见?”
小姐淡淡道:“想,我想看一看,这个诸葛图训练出的杀手与我训练出的杀手究竟有什么区别!想看看他和夜行究竟有什么区别!”
…………
奔出十余里,山路渐平,夜色四合,凄寒的夜里秋蝉悲鸣,哀哀不已。
两匹马车已经停下,借着冷冷月色,依稀可见五人人垂手而立。
而六人之前,一座新坟已经垒成。
土丘低矮,完全配不上墓中人显赫的身份与其云天的豪情。
江湖人,来无出身,去无赘名,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绝不留下半点牵念,包括他们一时显著的名声。
土丘无碑,无名。
而这座无碑低矮的坟茔,却埋葬着江湖的一代豪侠。
连脾气最不好的沙白都已经认可了这座坟茔,因为他知道,哪怕是自己,哪怕是夜明烛,哪怕是梅负雪,哪怕是流传中的那些神话,他们的坟茔也会是一般的普通。
很多时候,很多江湖人都不知道自己追逐的到底是什么,只是,面对不平他们愤然而起,面对黑暗他们不顾生死。
“义”和“勇”或许是一种强大的江湖规则。
江湖不问出身,英雄不问归暮。
沙白突然看着公孙祁道:“楚无常就是死在这娘们手里!”
“这娘们”正是他身旁表情无忧无喜的赵琳。
赵琳本正当青春,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
她本来应该享有青春少女该有的春愁与情乐,可是现在她却已经成为仇恨的奴隶。
她的脸上带着一股凄然与绝望。
她已经没有不甘,已经没有对不公平命运的愤怒。
这种状态或许可以叫做“认命”。
公孙祁头也不回,看着低矮的坟茔,眼中唯怅然,淡淡道:“杀了她为楚无常报仇?”
沙白嗄声道:“难道不应该?”
公孙祁道:“那么谁去给洛阳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报仇?”
沙白道:“大先生用这卑鄙手段是他的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楚无常白死!”
公孙祁道:“倘若这姑娘杀了你,你会希望有人替你报仇么?倘若杀了我,我绝不会想去报仇。”
他继续道:“你杀了这姑娘,绝不是对楚无常的尊重,而是对他的侮辱,楚无常就是楚无常,他能从潼关五老的手下活下来,他敢不顾家人性命与暗河为敌,他的一生就不该染上这姑娘的一滴血,你明白吗?”
这几句话很怪,却很有道理。
豪侠,就一定有豪侠的风度与胸襟,死在强者手里是活该,死在弱者手里也只能苦笑。
他死后,他的朋友兄弟却为了他去凌弱,这绝不是对他的尊敬。
良久之后,公孙祁却摇了摇头,道:“楚无常已死,也许我们都不该替他做决断,人是小马救回来的,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好了。”
沙白眼中怒火未息,逼视着小马:“我想,你会做个明智的决定。”
小马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沙白道:“什么事?”
小马道:“现在为止,我欠你的一个人情,已经全部还清,你救了我一次,我也已经救了你一次,所以我做什么决定,你都已经没有法子来干涉。”
沙白的脸色涨紫,握紧拳头道:“那又怎样?”
小马一字字道:“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动她一根头发,从今以后,绝不会!我也保证,绝不会让她再做这样的事情。”
沙白恨恨道:“好好,只怪我沙白看错了人,原来楚无常一条命,竟是如此低廉!”他说完话,翻身上马,鞭子用力一抖,马蹄声响,不多时已然去得远了,一次头也不回。
李万机黯然道:“可惜了楚无常一条铮铮铁汉,至死也没能和他交上朋友,实在是人生憾事。小兄弟,今后李万机也欠了你一条命,李某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但有所需,尽管开口。”
小马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你只需要记住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就够了,至于朋友——我没有朋友!”
——从楚无常倒下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绝不会让自己有一个朋友,绝不让自己有一点牵连!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宿命——“他”曾经说过,杀手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感情,倘若有,那么杀手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他决定让自己好好活着。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是个杀手?
他这样说的时候,梅二却郑重看着他。
他回头,凝注着赵琳:“我也不欠你的,洛阳镖局的惨案与我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刺了我一刀,却输给我鲜血,但是,此刻我也已经救了你一命,说到底,还是你欠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此刻的生命已经属于我,就算你想死,也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所以,我还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也不能想死!”
他接着道:“更何况,你并没有真正报了仇,楚无常一样是个无辜,真正杀你父亲的是杨胜先李敖郝冲,你总不能看着你父亲白死!”
赵琳也凝注着他,心里忽然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起来——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怪了他?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这种错怪?
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在充满绝望的时候别人给你一个可以活下去的理由有多么可贵!多么值得你去感激!
她的眼眶忽然一热,哭道:“你快走,赶紧赶上沙白,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们必定来得很快——”
公孙祁忽然道:“什么意思?”
赵琳怆然一笑:“在你们把我抓上车的之前,我捡了你和那矮子散落的金针,上车之后,每隔一段距离,我就会放上一根——”
公孙祁的脸色已经沉下来道:“所以,虽然一路上我们一直在走岔路,也已经是无用功,他们一定也会追上来,对么?”
赵琳凄然笑道:“本来,倘若我早点相信他,我就绝不会这样做,可惜……”
小马冷喝道:“没有可惜!”
他转而看着公孙祁道:“所有人都知道,妙手无双公孙祁绝不会是个粗心的人。”
公孙祁道:“不错,粗心的人不但学不了医术,连暗器也绝学不好。”
小马道:“所以并不粗心的你绝不会犯下遗落金针的错误,绝不会粗心到每隔一段距离就遗落一根针。”
公孙祁已经在思索:“不错。”
小马道:“所以遗落金针这件事在别人看来,一定是你有意为之!”
公孙祁的眼中发出光:“不错!”
小马道:“所以,在别人看来,你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他们引上歧途!”
公孙祁道:“所以,越是有金针的地方,暗河的人反而绝不会跟来!”
小马道:“不错,所以,赵琳非但没有害我们,还帮了我们的大忙!”
赵琳看着小马,神色复杂,小马普通的脸庞在此刻冷峻且镇定,有一股令人宁静的力量。
这种力量,往往也被称为魅力。
李万机掌声响起,他看向小马的目光中也已经满是赞赏。
可是,掌声初落,安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了密集的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