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民
我长跪在灼人的火光面前,流下凄冷的泪水,父亲,儿永远铭记您的爱子深情……
那年我才20岁,却有了满头白发。父亲见我少白头厉害,怕我神经上出毛病,遂叫我学音乐。花了5块钱,从县剧团买了把无匣无弓的旧小提琴,特地赶坐班车把琴送到我单位上来。
一见面父亲笑眯眯地对我说:“雄伢子,给你买了把琴,先配一把琴弓,凑合着学琴吧,有空,再给你做个琴匣子。”
父亲是个油漆匠,知道学什么都要师傅教。他无偿地帮助地区歌舞剧团的一位老乡油漆了一套家具。老乡是个编剧的,父亲喃喃地说出他儿子想学小提琴的事,老乡答应帮忙找个老师。
老师姓朱,问我多大了?我说快满20岁了。他摇摇头,扔给我几本《视唱教程》和《小提琴入门》,冷冷地说:“回去拉拉音阶,入了门再来吧!”
此后,我因常带琴坐车去剧团请教老师,琴没有匣子确实不方便。父亲说:“我这就做。”
父亲做琴匣那几天,我正好请探亲假在家。夜里,父亲借了一个匣子放了样,找来一大截黄杨木,请木工厂的师傅锯开了侧边的曲料,底和盖则是父亲用凿刀一刀刀挖刻出来的。做到半夜,父亲去工厂借圆凿,由于工场没灯,绕过长马凳的时候,胸口撞在马凳上,当场昏死过去。人们把父亲抬到医院抢救,凌晨三点,父亲才苏醒过来。我坐在父亲的身边,内心无比愧疚。父亲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呀!父亲醒来第一句话说的是:“好痛!”嘴唇都发青了。胸前绑满纱布和绷带。医生说要住院治疗。我听了哭了起来,父亲是全家9口人的顶梁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过呀!父亲抚摸着我苍白的脸,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安慰我:“孩子,别伤心,爹伤好了,就做你的琴匣,让你好好练琴。”
第五天,父亲嚷着出了院回厂上班。胸前还绑着绷带,呼吸,说话胸口还在疼,他就拿起漆刷为我的新琴匣上清漆了,一遍又一遍,刷得油光水亮,能照出人影来。我站在父亲身边,笨拙地运弓拉琴,拉《卖花姑娘》、拉《梁祝》给父亲听。父亲坐在桌前,双脚在地上“叭叭”地踏着拍子,不时点头,脸上露出微笑。有时他举起刷子,叫我注意拉琴姿势,一副很专注很严肃的神情。当时我并不领会,只以为父亲只是个手艺人,不懂音乐,更不懂西洋乐器。
父亲做的琴匣虽然做工精致,弧线很美,人都说蛮漂亮,但我仍嫌琴匣土气。后来单位上买了价值上千元的“红棉”牌新小提琴给我用,父亲的旧琴及新匣子,我把它带回了老家,搁在杂物间里。
我学琴十年,除了神经没出毛病外,没什么长进,终于没吃上“专业饭”。我一气之下,把公家的琴退了,潜心习文,居然小有收获,如今居然吃起专业饭来。我有时抱怨父亲,怪他误导了我,我不是学琴的料,却偏要我学小提琴,荒废了十年的宝贵光阴。
父亲自那次制琴匣受撞伤后,胸口常感到隐隐作痛,气短,心慌,手不能提物,到后来连油漆刷子也握不稳了。退休后父亲患了严重的冠心病,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这时,我才想起了父亲落下的胸口疼,我不清楚父亲的胸口疼与冠心病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清楚,父亲是因为给我制作琴匣才被撞伤的,然而我还在怨恨他让我学琴……
父亲的心脏安置了人工心脏起搏器,活了下来。8年后的今天,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1999年5月14日,中风倒地的父亲因抢救无效,溘然去世。5月15日,我从广州赶回老家,父亲已静静地躺在棺木里。
焚烧遗物时,按照地方丧葬风俗,孝子得跪在火堆前守着遗物火化。在巷口的石板上,我点燃了火,父亲生前用过的收音机、眼镜、象棋等一一被投入火中,哔啪燃烧着。父亲制作的琴匣也被大弟从杂物间寻找出来,搁在了火堆上。火焰在我眼前跳荡舞蹈起来……
我长跪在灼人的火光面前,流下凄冷的泪水,父亲,儿永远铭记您的爱子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