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转龙壶的外门弟子慌忙将壶放下,嗫嚅道:“这、这我们哪敢拿啊。”
其余弟子也纷纷将所有宝贝归还纳物袋,各自规规矩矩立在原地,无人再敢喧哗。江心影曾是月牙城的内门弟子,四年前她能代表空海宗赴玄都论道,足以证明她昔日的修为之高、实力之强,如今虽双目失明,在整个空海宗外门也无人敢挑衅她的威仪。
对于那枚影月苍狼兽元的来历,数日来整个外门一直众说纷纭,最可信的说法是叶焕得到了内门弟子的暗中扶持!假如该说法成立,这水就略深……然而,近日墨音阁执事常跑到青虚院与首席弟子袁成志把酒言欢,借着酒劲发了不少感慨,大意是叶焕那小子运气好,走路都能捡到宝,至于说高人暗中扶持——纯属子虚乌有!否则他叶焕早就把壶送了出去,还敢自己一天天玩着?周不凡因职务之便,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既然周不凡酒后吐真言,袁成志没了顾忌,自然要把那天在墨音阁丢的面子找回来,所以才领着几个熟识的师兄弟来堵叶焕。
只是此时江心影的露面,令这群唯袁成志马首是瞻的外门弟子一下子有点发懵,莫非……叶焕真有人撑腰?而且还是月牙城的人?
众弟子一下子没了主意,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惟独袁成志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寒声道:“转龙壶被一个杂役弟子得到,我以为是谁在暗中搞鬼,原来是你!江心影,好久不见啊!”
听得首席这么说,几个年轻弟子大为诧异,面面相觑,翠柳城与月牙城素无往来,袁师兄怎会认识江心影?只有几个年长的弟子眼观鼻鼻观心,揣着明白装糊涂。四年前那事儿在当时也算猛料,但毕竟不成体统,很快就没人提了,这些近两年才入青虚院的弟子不明就里也很正常。
江心影面露疑惑,问道:“好久不见?你是哪位?”
“你……”
袁成志的脸色很快一片潮红,伸手直指着江心影,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江心影慢悠悠道:“另外,按照门规,七星洞本就是杂役弟子门贡榜的前十位才能进,转龙壶则是由天台城的贤者亲自放进七星洞的。所以,我很好奇,转龙壶被一个杂役弟子得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你是觉得空海宗门规有问题,还是觉得公孙贤者有问题?”
“好!好!”
袁成志不愧为青虚院首席,很快恢复了往常的风度,拍掌大笑道:“叶焕得到转龙壶自然是没问题,但他刚才以下犯上,竟敢对我出手,我身为首席,稍微教育一下杂役弟子,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说着,袁成志狠狠一脚踩在叶焕头上,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响,玉质地砖出现了丝丝裂痕,温热的鲜血很快流入玉石的间隙之中。
“你问我?我是你师父还是你妈?”
江心影冷冷说道:“我才一露面,你就使劲朝我身上泼脏水,我不得已才耐着性子搭理你几句。否则,你以为我乐意跟你讲话?我认识你是哪只小猪小狗?少烦我,拜托。”
“哈哈哈……”
老岳已缓过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姑娘瞧上去冰清淡雅,不食人间烟火,料不到说话竟如此辛辣,饶是自己阅人无数也有些蒙圈。
趴在地上的叶焕艰难地抬起手臂,慢慢朝江心影竖起大拇指。
“很好……江心影,就为了区区一名杂役,你如此待我,很好!今日这份大礼,我袁成志记下了。”
袁成志脸颊的狞笑彻底凝固了,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首席弟子的风度转瞬荡然无存,连说话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尖锐沙哑:“叶焕,这次算你运气好,但我不信你的运气天天都这么好!只要我袁成志还是青虚院首席,你就别想睡个安稳觉!”
说罢袁成志便步履踉跄地奔了出去,众弟子慌忙紧随其后,却几乎跟不上袁成志的速度,想是袁成志惧怕江心影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言语,早些远遁,落个耳根清净。
江心影取出几枚储蓄级的晶石放在桌上道:“岳先生,此事青虚院会负责,您多担待。商会那边,我空海宗自会再派人过来,给范先生一个说法。”
“我这边自是没什么问题,如果商会不追究,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嘛。”
老岳挠了挠耳朵,终是没忍住,指着趴在血泊中的叶焕问道:“这位小兄弟,他真的只是贵派的一名杂役弟子?”
江心影纤长的睫毛仿佛轻微地抖了抖,缓缓摇头道:“从今天起,不再是了。”
……
灵雾谷最深处,漆黑如墨的深潭旁,一个浑身包扎得如同上古时代的木乃伊一样的奇怪人形物体,正艰难地弯下腰捡石头。
他强忍筋骨断裂的痛楚,专捡那些薄薄的,约巴掌大小的石片。待收集了十几枚轻薄的石片之后,他喘着气,尽力让红肿的手指将石片夹稳,朝水面抛去。
这是山里的小孩子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叫做“打水漂”——人类最古老的游戏之一。
木乃伊丢了一次,两次……直至十几次,红肿的手指已发青变紫,却没有哪一次能扔出三漂以上,他似乎有些沮丧,躺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弯腰捡石头。
水上的浓雾中,巨大的黄色人影终于出现了。
这次,木乃伊并没有将石片扔向水面,而是用尽气力砸向浓雾中的黄影。
难道他不知道浓雾中的黄色人影正是太初古神之一、深空星海之主——黄衣之王吗?
他当然知道,因为这个模样滑稽的木乃伊,正是叶焕。整个空海宗,也只有叶焕一人知道灵雾谷中住进了一位太初神灵。
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拾起石片,尽力扔向黄色人影。
更奇怪的是,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黄衣之王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去阻止叶焕渎神的行径。
石片很快又丢完了,叶焕喘着粗气,弯腰继续拾捡。
“你,不想活了?”
黄衣之王终于出声了。
回应神灵的,是一块更大的石头射了过来,落至水面,砸出数朵黑色的浪花。
岸上的叶焕费劲地直起了胸膛:“你以为我很怕死?”
“你以为我叶焕天生就这么没骨气,喜欢给你当小弟?”
“本来我早就死了。是我三个最好的朋友,他们用命换我脱困!所以我不能死,我要变强,我要拿回属于我的力量,我必须报仇!你别以为我是贱骨头,告诉你,我不是!”
叶焕的声音很大,他身受重伤,本不该这样大声讲话,这对筋骨的愈合没有好处,甚至可能留下后遗症。
但是,他想说出来。因为不想憋在心里,所以就说了出来。因为所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也正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令黄衣之王稍稍有些困惑了。
“你说这些,是指望我取消印记的范围限制?”
黄衣之王问道。
“我没指望。”
叶焕很快地摇头。
“那么,你是希望我理解你、同情你,或是……可怜你?”
黄衣之王又问道。
“我没那样想。”
叶焕再次否定。
灵雾谷深处的空气,仿佛已凝固。
黄衣之王沉默了许久,才再次开口:“要布下百幽联镇,至少需要十名九星以上的觉者。既然夺取了你们四人的先天本元,我想那些觉者大约离散仙不远了。你说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神灵的语气很认真,没有半点调侃的意味。即是说,哪怕以一位太初神灵的睿智眼光来判断,如今的叶焕想要报仇,仍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
“打扰了。告辞。”
叶焕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远。
待回到槐山时,距离雄鸡破晓,仅剩一个时辰了。
叶焕没有回到西院,而是来到了槐山的忘剑峰。忘剑峰旁有一个窄小的天然石洞,仅可容纳一人进出,前方便是深渊绝壁,故以“临渊忘剑”之意命名。因为落樱城某条古老的规矩,很少有人来忘剑峰,以至于这里成了槐山最清净的一方所在。
所以叶焕偶尔会过来坐坐,看看星星,看看月亮,看看夕阳,看看自己。
他慢慢地抹去山石上的露珠,坐了下来。山风很劲,空气很冰,叶焕只觉周身里里外外透着凉意。
“散仙……很了不起吗?”
叶焕的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我六岁识剑,九岁剑府登临,十三岁晋升尊者,北冥剑帝的紫薇垣我都领教过,我怕过谁?玄皇很可怕?还不是夺了老子的先天本元才升上去的。”
便在此时,氤氲的夜空中,由紫宸、真武、苍玄、孤煌、祝雨、游隐六颗星辰组成的天御座,忽然之间,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异象。银色的星辰之间仿佛有淡淡的紫气缭绕,六颗此时本应萧索黯淡的星辰骤然释放出璀璨耀眼的光华!
叶焕猛地抬起头。自古以来,修真者们都认为天御座象征着无所畏惧的勇气与永不言弃的信念,是剑士的守护星座。修真者们会如此认为倒也并非毫无依据:少数、极少数的修真者在晋升剑士之时,会出现紫气冲霄、六星骤亮的奇异天象。其比例,大约是三百分之一。
即是说,这种现象极为罕见,许多宗派甚至数百年来都未曾出过那样的剑士。
为了将这种三百分之一的剑士与其他三百分之二百九十九的剑士区分开来,修仙者们为这种令天御座出现异象的晋升拟定了一个专有名词:剑府登临。
叶焕收回凝望浩瀚夜空的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石洞深处。落樱城有一条古老的规矩:将要晋升剑士者,必须来忘剑峰的石洞体悟剑道。正因为这条规矩,槐山四院所有弟子都不敢轻易涉足此地。
不出叶焕所料,从石洞中缓缓走出的,正是同为槐山西院杂役弟子的萧诚——只不过,此刻,他已不再是杂役了。
“这柄剑很适合你。你眼光不错。”
叶焕说道:“你的选择,很明智。”
萧诚是第二个进入七星洞的,其中所有仙家利器,萧诚可任意挑选。
对于洞中的那些名剑,叶焕记得很清楚。此时萧诚手中这柄逆水剑绝非出类拔萃,排入前五都难。只不过,以萧诚此时的修为,驾驭这柄逆水,已经是他目前的极限了。
“我一向不是眼高手低的人。”
萧诚来到叶焕身旁坐下,两人的目光望向同一方向——天御座。
“九岁剑府登临,十三岁修成尊者。”
似乎料定叶焕不会有反应,萧诚自顾自说道:“那么,你很有希望成为战神,假如战神对付玄皇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可以修成太乙金仙。”
叶焕依然沉默,心想这剑痴还真他娘的敢说,莫非是被剑府登临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战神?空澄妙境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至今才出了三个战神。至于太乙金仙……做梦都没人敢想。
“伤得这么惨,谁做的?”
萧诚伸出两根指头,捅了捅师弟的肋骨。后者疼得呲牙咧嘴,答道:“青虚院首席。”
“首席弟子?袁成志?”
“嗯。”
短暂的沉默。
夜空众星凋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从今天开始,就不是他了。”
萧诚平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