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晚上之间,倪飞从一个写小说的小脚色,变成了伤天害理的无良大学教师,又变成了魔界的细作,最后竟然成了阴界的头号钦犯。倪飞在人间世想要扬名立万而不得,结果在阴界不到一个晚上,他就做到了。我们没法想象,倪飞先生面对这一切作何感想,也没有人殷勤地递过话筒,询问他获奖感言。当然,他也没办法用“一孕傻三年”之类的风趣言语搪塞过去,因为他生前是个男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半个晚上倪飞的运气实在是坏得很,他在其他人的谎言中一步一步的加深着自己的罪名,直到无法洗脱。而其他人,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谎言,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仙界。若是谁觉得仙界之人就一定要道骨仙风,惩恶扬善,那他简直太天真了。
爱别离也是这样。
他在阎罗真君的殿堂上身负重伤、神情黯淡的讲述自己和怨憎会舍身阻截“大魔头”倪飞的事迹,可歌可泣。可实际上,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却说倪飞。当他戴着厚重的枷锁,从奈何桥上掉下去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是非常糟糕的。虽然类似的奇遇是每个玩网络游戏《地下城与勇士》男枪手的人都在开场动画见到过的,但是却从来没有在倪飞的脑子里闪过。倪飞从来没有期望过自己有好运气,尤其是在这个充满诡谲和厄运的阴霾夜晚。
他头脑中想到的倒是另外一个冷笑话:好消息与坏消息。一个飞行员飞机失事跳下来,好消息是带着降落伞,坏消息是降落伞打不开。好消息是地上有一个厚厚的草堆,坏消息是草堆上有一柄锋利的钢叉。好消息是他终于没有落在钢叉上,坏消息是,他也没有落在草堆上。
马上就要扬名阴界的倪飞先生,不合时宜的想到这样一个故事。他最后想到,自己恐怕就要在这个比噩梦还怪异的世界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了。说来可笑,一个夜晚,先是车祸,又是毒打,又是坠河(或是坠楼),自己竟然还有空胡思乱想,真够命硬的。
倪飞好不容易对了一次,他确实命硬。
他在河水中自由下坠,却没有太多的恐惧,也没有溺水的感觉,仿佛河中根本就没有水。而他下落的速度也与跳楼自尽的人不同,是慢慢悠悠的。这感觉似乎还挺好,让半个晚上饱经风霜的倪飞稍微休息了一下。
就这样,慢慢悠悠的,倪飞的脚又沾了地。这地和河床不同,竟是方砖铺成,假如上面都是谁,还真有点像一个巨型游泳池的池底。但是倪飞用鼻子用力闻着,却是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好像奈河桥下根本就没有河流一样。
倪飞感觉身子轻松了些,好像枷锁的重量也没有那么让人难受了。倪飞略略直起身子,四下打量打量。有了黑无常的几十年功力,倪飞的目力长进不少。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看不清四周,都是恍恍惚惚的一片。
倪飞突然脑子一转,不知道盘古开天地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混沌一团。还没来得及他多想,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正是寿命把守在此的爱别离和怨憎会。
这爱、怨二人乃是八苦尊者的成员。而“八苦”乃是释家词语,指的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大概是人生的八种痛苦。而就今天的二位而言,“爱别离”指的是人生在世,必有所亲、所敬、所爱、所怜之人,而你与他们缘分的最终归宿便是你们要生离死别。而“怨憎会”指的是人生在世,必有所恨、所恶、所怨、所仇之人,而你的人生注定要不停地与这样的人相遇。
有道是人如其名,这二位尊者取了这样的名字,也确实是阴界相当棘手的人物。“爱别离”在八苦尊者中年纪最轻,原本法宝是两柄虎头双钩,可刺可钩,名唤“离别钩”。只消轻轻一钩,原本完好的肢体就要彼此离别了。他本也是把守南天门的战将,结果一次仙魔大战,他杀红了眼,用离别钩绞碎了五十四具魔怪的身体,弄成形神全灭,威震一时。但是却让主管人事的老爷子“太白金星”大摇其头:“此子杀伐戾气太重,必须静思己过。”结果,战场上的英雄,回来便成了狗熊,被遣入阴界把守封印,他的双钩也被暂时没收了。因此现在他用的是一套指法,名曰“乱神弹”。
而怨憎会则在八苦尊者中名声最差。此人并非仙班出身,杀伐之心甚至比爱别离更重。而且不知此人是何种来头,仙界三令五申,不准使用亡灵禁术,此人偏偏要用,而且用了个炉火纯青,却也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责罚。说一不二的老爷子“太白金星”似乎对他还有些客气和容忍,只是不给他加官进爵而已。有一次,仙班出身、太白金星的嫡系弟子龙玢仗着老爷子宠爱,询问他为什么不责罚怨憎会。老爷子闪着老谋深算的老眼悠悠的说道:“养虎为患,养狗可就不一定咯。孩子,记住,恶狗是要养几条的。”
于是,私下里,怨憎会就有了个“恶狗”的绰号。
怨憎会手使一对洒金短锤,名唤“修罗锤”。这对短锤材质上没什么了不起,重量、设计也不过都是中人之姿,但是却暗含阴毒无比的伎俩。究竟是什么呢?倪飞马上就要领教了。
倪飞拢拢目光,看到来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这两个人似乎长相上都比黑白无常要亲和一些,于是秉持着谦恭有礼的家教,稍稍行了个礼,努力作了个揖。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在阴界,而阴界似乎是比较复古的。
“二位大人,”倪飞小心翼翼的说。“我叫倪飞,一路之上误打误撞,来到贵处。这个……”倪飞沉吟一下,想着措辞。“小人被黑白无常拘来,但是他们给小人定了些罪过,这个——值得商榷。”
倪飞自以为这个词用得还不错,他高中时语文拿过好成绩的。
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个人没说话,似乎也没有用鼻子发出轻蔑地哼的一声。
倪飞觉得也许申诉有门,也许他们是好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于是大了胆子,接着说道:“这个,我知道,黑白无常二位很辛苦。但是呢,在我这个事情上,似乎有所差池。不知道二位大人能否帮我查证一下,还我清白呢?”
“你叫——倪飞?”白衣高个子,也就是爱别离,似乎脸含笑意,颇为谨慎的问了一句。
“是,您说得对。”倪飞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你——从上面,奈何桥上面,自己下来的?”爱别离接着客客气气的问道。
“是是,多亏遇到二位大人,还请二位大人多多照顾。”倪飞笑了,觉得遇到了救星。
爱别离脸色一敛,看看旁边的怨憎会,一板一眼的说道,那语气可完全不一样了。“现有人犯倪飞乙名,自奈何桥脱逃,意欲打破封印,与魔界相通。今被守把怨憎会、爱别离发现。人犯倪飞,怙恶不悛、负隅顽抗,被怨憎会、爱别离当场击毙,形神尽毁。”
“啊?!”倪飞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这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黑胖子怨憎会扬了扬手中的短锤,嬉皮笑脸地对着爱别离说:“嘿嘿,兄弟果然是长进了,不枉哥哥教你啊!记住咯,反正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真的没人看的见,假如上峰问起来,就这么说!”说着,便晃着脑袋和手中的短锤,晃晃悠悠逼近倪飞。嘴里还说着:“小子,到这了也是你我一场缘分,你就老实交出你的元神做我的功力吧!”
倪飞这才知道自己出了狼穴,又入了虎口。他这时候由于紧张和害怕,双腿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大声对他说:傻子!快跑啊!你还等着他来杀你不成?
倪飞下定决心要跑,但是好像连头也转不灵便了。他只看到爱别离施施然向后退了几步,把好事都留给怨憎会。那是因为,上一次怨憎会把机会留给了他,还告诉他要怎样汇报。
当时,怨憎会苦口婆心的对自己的小兄弟爱别离说:兄弟,你我相识一场不易,咱们守把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有苦劳没功劳。假若有一天出了岔子,还容易受罚。假如在这还不替自己捞点好处想想出路,那也太不划算了。
爱别离一想也对,自己在南天门舍死忘生拼杀那么多年,竟然因为弄破了敌人的肢体而受到这无妄之灾。还不如好好利用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机会,吸收掉下来的犯人的元神和性命做道行修为来的实在。
说起来,掉下来的人实在不多。但个个都有些本领,否则也不会抗拒的来孟婆汤和重枷锁的双重桎梏而跳下来的,因此爱别离和怨憎会收获不算太少。
怨憎会已经凑到了倪飞跟前,嬉皮笑脸的说道:“来吧,小弟弟,我保证不疼的——”
倪飞想跑,也下定了决心。双腿一用力,窜了出去,结果方向有些问题,一下撞到了怨憎会的怀里。
怨憎会毫无防备,大马金刀、中门大开的走过来,而倪飞强力的求生欲望又让他前冲这一下很有力度。两个人“砰地一声”就撞在了一起,撞得怨憎会一个趔趄。
虽然倪飞凭空得了五十年的修为,但是他的本领还远不足以对怨憎会造成伤害。刚才那一下只是因为后者太过放松托大。怨憎会吃了小亏,恼羞成怒,喝到:“臭小子,敢撞我,就做我修罗锤的祭品吧!”说着,疾风闪电之势,把两柄短锤插到倪飞的肋下。
重击之下,倪飞如遇雷击,只觉得两肋剧痛,心脏猛缩。接着胸口一紧,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要喷涌出来。但可怕的是,他的鲜血没有喷出来,反而是感到他的精血在涌向他的肋部,然后急速的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