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海经》,也许是巧合,随便一翻便是那则“夸父逐日”的故事。整则记载只有三十五个字:“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华夏族不像古希腊人和玛雅人,对太阳有绝对的崇拜,但“夸父逐日”隐隐约约地显示了华夏先民与太阳之间神秘的联系。在那灼人的阳光之下,夸父古铜色的脸庞上汗珠闪闪。我想象不出夸父巨人的身躯是什么模样——能将河、渭之水饮尽,气魄之大,恐龙与之相比,大概只是蝼蚁吧。但我想象得出夸父的心灵:单纯、热烈、固执。在古代是一颗英雄的心,在今天则会被看作白痴的心。
谁是白痴呢?我想,夸父临死时候的弃杖之举,表明他依旧深爱此生。一片邓林,与他无涉,为的只是给作后人遮荫。在他接受失败的时刻,成功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安慰他。雅斯贝尔斯说过:“在原始的想象里,悲剧和悲剧解脱是绾系在一起的。悲剧蕴含着一个潜在的哲学,因为它们给本来毫无意义的毁灭赋予了意味。”夸父的毁灭是对作为目的的理想的否定和对作为过程的理想的肯定,“日”已然是一个被悬置的空洞的概念,而生命的本质结晶在动词“追”的上面。
夸父以纯粹的白痴的举动,揭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奥秘。
平原上,行走着一主一仆,一马一骡。瘦骑士和瘦马在阳光的斜照中十分惹眼。
远外矗立着几十架推转石磨的高大风车,堂·吉诃德兴奋地说:“运道的安排太好了。你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要把他们一一杀死。”
桑丘说:“您看清楚了,那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
这时,风刮动了风车的翅翼,堂·吉诃德的战斗激情高涨。他用盾牌遮住前胸,托稳长枪,踢着驽辛难得,奔向第一架风车。他还大喊大叫为自己壮胆:“不要跑!我要跟你们一决高下!你们面对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无畏骑士!”
他一枪刺出,正好刺中风车的翅膀,那翅膀在风车中转得更猛,立刻把枪杆撅断了,一股巨大的劲道把他连人带马扫了出去,翻腾踢滚,狼狈不堪。
我倾向于把堂·吉诃德冲向风车的举动当作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人类意识到,想像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加真实。而白痴,以骑士的身分战斗,战场却被魔法师装进了宝葫芦。这次战斗的重要性不亚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在校园里的塞万提斯像前,我苦苦冥想:这位真正的战斗者为什么要精心描述这一幕?为什么要选择风车作为堂·吉诃德的敌人?塞翁在饱受海盗折磨的时刻,大概就已经发现了近代世界所包孕的荒谬性:他为国王而战与堂·吉诃德为并不存在的“原则”而战,并无本质上的区别。真理是钢丝,是让人踩的,你不踩它,它高高地横亘在那里,朝你冷笑。
堂·吉诃德是第一个受不了冷笑的人。他便成了白痴。悬崖上的钢丝绷紧了。而风车不动声色地转着,带着半截堂·吉诃德的长枪。
谁去拔下那半截长枪?
于是,阴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了《白痴》。
当卑鄙的加尼亚挥拳朝妹妹死命打去的时候,梅什金公爵站在他和他妹妹中间,浑身颤抖着。
“你是要永远挡住我的路吧!”加尼亚咆哮着把妹妹的手甩开,接着就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极其疯狂地狠狠一抡,打了公爵一个耳光。
喊声四起。公爵面色苍白。他用奇怪的责备目光瞪了加尼亚一眼;他的嘴唇哆嗦着。竭力想说点什么;他奇怪地,完全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把嘴唇都扭歪了。
“来吧,我随你打……反正我不能让她……挨打……”末了他轻声说道;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就撇开加尼亚,双手捂面,向屋角走去,面对墙壁断断续续地说:“啊,您会为这种举动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这一瞬间,女主人公菲利波夫娜意识到:“我的确曾在哪儿看见过他的脸!”
是的,这是一张曾在十字架上呻吟的脸。这张脸受到凶猛的殴打,显得浮肿,带着可怕的、血污的伤痕。这是上帝的儿子的脸。
这幕百字场景,意义足以涵盖庞大的《战争与和平》。梅什金以他的温顺,拔下了堂·吉诃德留下的半截长枪——而这正是拿破仑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事情。梅什金是否能够给我们带来新的生活呢?用凌辱、恐惧、喜悦、吉利、绝望、美、未来、丑、奴役、自由这些“没有重量的东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路堵死了:世上的一切都在开始,没有什么东西在结束。夸父是悲剧的主人公,堂·吉诃德是喜剧的主人公,而梅什金则是正剧的主人公。白痴成为正剧的主人公,正剧便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所有人都被关进绝望地下室。
白痴什么也没有给我们带来。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把他们指认为白痴。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被用来焚书;安徒生童话里的夜莺,在皇帝的烤箱里;大观园倾覆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一页一页地读佛经,“如是我闻”四个字模糊成了“你是白痴”。
谁是白痴呢?最聪明的人还是最愚蠢的人?在布尔加科夫的杰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大师被囚禁在疯人院里——谁离真理最近,谁就是白痴,太阳灼伤纤弱的眸子。就好像斑马线一样,亮着红灯硬要走,必然丧生车轮下。二十世纪是一个对待白痴比任何时代都要残酷的世纪,我不仅仅指希特勒的焚尸炉,也指斑马线和红绿灯——要是夸父走来,堂·吉诃德走来,梅什金走来,他们怎么办呢?
田野里有一粒麦子,它不发芽。这才是真正的麦子,真正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