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时起,黄尘弥漫天地间,无处不在,迷人眼目,呛人口鼻,令人绝望。
安乐县一行人早已不再施行昼伏夜行的决议,只是尽可能的往前赶路,因为整个队伍已经水尽粮绝,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只剩下求生的欲望了。
“有人晕倒了……大人……有人晕倒了……”
后方击鼓传花般传来又一个“有人晕倒了”的消息,最终进了县尉大人积满尘土的耳朵。
“继续往前走!”
县尉面色冷峻,淡漠的道。
这种状况,只有坚持走下去的人才有机会继续活下去,倒下了,就意味着死亡,谁也无能为力。毕竟,到了真正考验毅力的时候,能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就这样,队伍艰难地前行,时不时就有人跌倒,被队伍遗弃,为黄尘覆盖,草草埋葬在迷途的路上。他们没有碰上可怕的沙漠狼群,没有遭遇敌军偷袭,有的只是茫然无措的恐惧,以及一个接一个年轻的死亡,一切显得是那么可悲,又那么可笑。
老而弥坚的副县尉眼中充满了焦虑,对安乐县尉道:“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没有目标的话,我们根本走不出这片荒漠!”
“耽误一天功夫,至少三成人会被沙子活埋,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死在路上!”安乐县尉一脸倦意,丝毫不为所动,拉马前行。
二人虽是一行所有人的首领,但也没有假公济私暗藏食物的行径,一路前行,一直都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都明白,只要一停下来,也许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天空中渐渐显露星光,夜快要降临了。风轻轻吹着,尘雾如海,徐徐飘荡,安乐县人似成群结队的幽魂,全部包裹着防风尘的头巾,纳头前行,留下一路浅浅的足印。不足半刻钟,那些足印便被尘土淹没掉,丝毫痕迹也不会留下。
“那是树林吗?”
年轻的脸庞,恍惚的目光,干裂的嘴唇,有人忽然看到了什么,出声道。
“树林?有树林吗?”
“真的有树林?有树林的话,肯定会有水,我们得救了!”
“对!对!那是树林!真是树林,肯定没有错!”
“不错!那是一片刺松树林!我已经嗅到刺松叶的味道了!肯定有树林,绝对错不了……”
“……”
持久以来死气沉沉的队伍忽然间震动了,一句“那是树林吗”的话,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真真切切钻入每一个人的脑子里。
没有人不愿意相信树林就在不远处,所以,起初的一句发问,传到最好时,竟变成了毫不犹豫的坚信。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真的有树林!我们还等什么?快过去啊……”
“树林中肯定有水!兴许还有美味的野果,肥肥的兔子,成群的野鸭……”
“……”
饥渴的人们欢呼着,从满是裂纹的土丘上冲将下去,向远处隐约存在的一大片暗影扑去。
“回来!都给我回来!那不是树林!你们都给我回来!统统回来!”
老副尉又惊又怒,赶忙放声阻止,他声音嘶哑,如同荒原上呜咽的风声一般,无力、悲凉。
欣喜若狂的人们哪里会理睬把他们带入绝境的副尉大人,争先恐后向着那救命稻草也似的“树林”奔去,每张苍白的面孔上都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简直要瞪出血来。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了……”
身形枯槁的副尉望着一个个疯狂奔走的背影,捶胸顿足,恨恨的道,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十岁。
安乐县尉摘下毡帽,撕掉防尘面罩,双眼凝望前方,须臾后,长叹一口气,一句话也未说,拉着马匹,跟了上去。
老副尉,以及一些较为理智的人见状,还能怎么办,只能尾随。
“咦?郁老瞎,你居然还活着!”
副尉颓然的看着身旁几人,当看到一位头发花白、双目紧闭的长髯老者时,忍不住心头一震,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咳咳!你能活着,老夫我为什么不能活着?”
“郁老瞎”手捋长髯,轻咳几声,倒也不以为忤,笑着回道。
“这……”
老副尉被“郁老瞎”这一问,滞了一滞,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队伍行至此间,被丢弃在路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六十,其中不乏年轻力壮的青年小伙子。一个瞎了眼的迟暮老者,竟能随队坚持到现在,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以其见识,怎会不怀疑,之前心系前路,完全没有注意到此人,此时当真纳罕不已。
老副尉本能地就对这个一向神秘的老者肃然起敬起来,本想放下身段请教一番,但转念一想,这绝望的队伍已然免不了人心涣散,彻底瓦解,所有人恐怕都难逃一死,计较这事情,实在没什么意义。如此想着,他暗叹一声,没兴致再说话了。
“郁老瞎”舔舔干燥的嘴唇,不动声色的跟在老副尉身后,也乐得无需跟此人说啥废话。
他用眼角余光瞟瞟身后,发现居然有几个人在一个青年的带领下,转身离开了。他们显然不打算继续跟着队伍走,想自寻出路。
……
果不其然,正如老副尉所言,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树林,有的只是一大片枯死的朽木罢了。
待走近了,便可见此地实属寸草不生的绝地,一棵棵死树蟠曲如龙蛇,都是狰狞的恶相,恰似在死亡中挣扎的人类,乍一看上去,给人一种修罗地狱的错觉。
见此场景,有的人直接晕厥在地,有的人哭天抢地,无力谩骂,有的人惨笑不止,有的人失声哭泣……
总之,人们完全绝望了,绝望到已经没有丁点力量可以再往前走出一步了。
满天星辰闪耀着莹莹光亮,似乎在嘲笑这些挣扎在凡尘中的卑微人类。风儿不停地打着旋儿,无休止地掀起迷眼的尘埃。
“哈哈哈哈……弟兄们,我们杀马吧!”
一个高亢、粗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充满了狂傲之意,将人们的耳朵震得嗡嗡响,正是县尉大人在说话。
“大人!你说什么?”
老副尉一脸惊愕,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说,我们杀马吧!”
县尉听言,一点儿也不恼怒,清清楚楚的回道。
老副尉慌了神,赶忙道:“大人!马是我们丘墟人的命,杀不得啊!再说了,如果我们杀了马,沙狼群肯定会倾巢而来,到时候我们也难逃一死啊!”
“奶奶的!我们自己的命都快没了,哪里还管得了牲口的命!左右都是个死,老子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等老子吃饱了,有了力气,哪匹不开眼的狗崽子沙狼要吃老子的肉,也要先问问老子的刀答不答应!”
安乐县尉目光坚毅,铿锵有力的说道,每一句话说出,都似要咬碎一颗牙齿,不容置疑。
“好!大人说得好!大人威武!”
“大人说得没错!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对对对!管他娘的,先吃饱了再说!”
“大人好气魄啊!我们跟着大人一起干了!”
“杀马!杀马!……”
“……”
众人为安乐县尉的豪气所感染,顿时平添了几分力量,纷纷出声应和。
“废话少说!杀马造饭!”
……
一根根枯木被人们敲打下来,围城一个硕大的柴圈,燃起熊熊的火焰。凄厉的悲鸣声中,为数不多的驮马和驴骡被宰杀掉,分成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肉块,很快就被饥饿的人们抢夺一空,大多都直接架在火上,一边烤一边吃,像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人。
摇曳的火光下,众人茹毛饮血,争先恐后的填充各自干瘪的肚皮,疯狂的场面,令人观而心寒。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开来,随风吹到远方,追逐血食的猎食者们嗅到了美餐的味道。
“嗷呜呜呜呜……”
鲜血沾满衣襟的人们还在无餍的啃食着半生不熟的马肉、驴肉,一声由远及近的狼啸蓦地刺破寂静的夜,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们的牙口终于停了下来,一瞬间,每个人都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遍体汗毛根根竖立起来……
人们纷纷环顾周遭,只见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缓缓靠来,沙漠狼群果然来了!
狼群肯定会来的,任谁都知道,但谁都没有想到它们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饶是这位曾经上阵杀敌,以一当十的县尉大人,看到一双双鬼火也似的绿眼,也被吓得够呛,两股战战,赶忙高声下令:“兄弟们,听我命令,拿武器!进火圈!”
所有木柴都被扔进火堆,除了官差们皆有长刀在手,其他人各自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木棒,从提前留好的空当进入火圈,而后又迅速封起火圈,背靠背围拢起来,静静等待狼群的进攻。
惨厉的马嘶声响起,众人都知道,那是狼群在攻击几位大人舍不得下手宰杀,本身又不愿离去的几匹骏马,悲鸣声令人心惊,却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荒原中的风是没有方向的,胡乱飘荡的烟刺痛人们的眼睛,但没有一个人敢轻易闭上眼,惊恐地望着火圈外面的沙漠狼。
沙漠狼是沙漠中最可怕的杀手,除了远超人类的耐力,锋利的爪牙,更令人恐惧的是它们层出不群的捕猎手段。狼群是有智慧的,它们没有冒险碰触火焰的威胁,而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火焰逐渐变小,等待人们在恐惧中颤栗,丧失信心。
在它们看来,这些猎物是嘴边之肉,已然无处可逃了。
火焰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矮,最终变成一圈暗红的火炭,在风中闪烁红光,忽明忽暗。
“嗷呜呜呜呜……”
一声狼啸,是头狼发出了命令。
沙漠狼纷纷而动,它们已经等得够久了,忍耐得够久了。
沙漠狼群是永远饥饿的族群,得到头狼的命令后,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猎食这些无助的人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