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当……”
“当……”
清晨,朝霞升起的时候,安乐县城响起一声声很有节奏的钟鸣,这是在召集县民们到城中广场的戏台边开会。放眼整个安乐县,只有县令大老爷才有召集县民开会的权力。
其实,在安乐县城中,一年中除了逢年过节时县令老爷会在戏台上念一遍每年都几乎一样的祝词,很少会敲钟开会。一听这钟声,不管男女老幼,县城里的人们都明白,男人们要去参军了。
安乐县名为县邑,实则名不副实,全县也就一千多户人家,说是一大些的村镇,倒还差不多。
不过,听一些老人说,若非十几年前一场兵焚浩劫,安乐县还说得上是一方富饶小县呢!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安乐县已然破败至斯,实在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看着戏台周围人头攒动的县民,老迈的县令老爷将西炎王爷的军诏又念了一遍,暗叹一声,大声道:“老朽自担任安乐县令,算来已有三十二年矣!”
广场上几千人聚集,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纷乱嘈杂,县令老爷的话语声虽不响亮,然此言一出,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了。
“三十二年了……安乐县兴衰荣辱,在老朽看来,还如走马灯般清清楚楚。老朽行将就木,本来打算今年就向州府表奏告老,没想到末了末了还得送一批家乡的儿郎去战场搏命……”
安乐县令像所有的迟暮老人一样,一说起往事,便有说不尽的故事和哀叹!其言辞虽然显得絮絮叨叨的,而且,作为一个老秀才难免说些普通县民听不大懂的之乎者也,但因着其情甚切,众人中除了滥竽充数的郁明,大概没有不耐烦的。
“说起来,安乐县的建县之人也是一位有军功的县侯,只不过一百多年以来,本县再也没出现过像他一样的人物……此次参军之人,合共一百八十位,不管你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将离开安乐县,去投身战争。如果有人不幸战死了,那便是家乡的英灵,老朽会请高人登坛作法,让你们魂兮归来!如果有人不幸残疾了,也请你们回来,家乡的父老愿意照顾你们安享晚年!如果有人……有人能安然无恙的活着回来,老朽若是不死,必当请你们喝凯旋的喜酒!”
……
男人们离去,老弱妇孺们少不了哭泣送别,泪洒尘路,十里相送不忍分离的场景凄凄惶惶,着实令人哀叹。
尘云渐远,官差们护送着老老少少的士兵们缓缓西去,最终消失在大路尽头,谁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他们中能有几人回来。
白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星辰随着月华从东方升腾而起,星月光辉萦萦绕绕,安乐县城的轮廓依稀分辨得出。
平缓的小山坡上,一位老者面向西方,负手而立。月光下,可见他头发花白,坚毅的面容刀削斧劈般有棱有角,身姿挺拔如松,丝毫不显佝偻。
老者双目低垂,原来是一位闭目的盲者,他站立良久,一阵清风吹过,背后手中一张浅绿色草纸被吹落地上,斜斜插进枯黄的草丛里,依稀可见其上写着几行毛笔字:“孩儿替父从军,以尽孝道,老爹珍重!儿郁明。”
“出来吧!不必再躲躲藏藏了。”老者面无表情,忽然说道。
老人背后不远处,凭空现出一团黑漆漆的幽光,瞬间晕散开来,从中走出一个被一袭黑色绸衫紧紧包裹住的婀娜身形,斗篷下只露出两只灰绿色的眸子,以及一张略显发黑的樱桃小口,其余都遮在一张青铜兽面之下,看上去极为诡异。
“道友眼盲心不盲,妾身佩服之至!”
此女唇齿张合间,发出一个苍老的女声,应该是个老妪不假,声音与其姣好的身形完全不相符合。
“巫族遗留下来的传承十分稀有,你倒是一个比较正统的传人,只可惜自恃聪明,入了歧途,命不久矣。”老者头也不回,淡然道。
女子紧盯着老者的背影,觉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而已,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波动,但正因为如此,她更觉此人恐怖,丝毫不敢大意。
当她听到老者的评价时,灰绿色的瞳孔猛地缩起,吃了一大惊,“你居然看得出来我是巫族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因为戴着面甲的缘故,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单听其声音,就可知道她心中的骇然。
老者捋捋长须,款款说道:“你观察老夫十多年了,从来不曾近前问过话,也罢!也罢!佛曰:相遇即是缘法。你今天既然放胆来找老夫,也算是一丝因果了,可以问老夫三个问题?缘浅缘深,就看你自己了。”
“你……你难道是传说中的盲修者?”女子滞了一滞,问道。
“我乃世上一闲散人,四处飘荡,可有可无,何必问我。”老者摇摇头,答非所问。
“那孩子是什么人?你为何认他为子?为何教他养他?为何让他离开?”女子问了第二个问题。
“他就是一个小小的凡人,命薄缘浅,经不起岁月蹂躏,生死无常必在百年之内,何必问他?”老者听言,又摇了摇头。
“我巫族传承衰微,早就担不得大任,先生可知……”
女子踌躇半晌,开始问第三个问题,言语间多了十足的恭敬之意,但却被老者一声讥笑给打断。
“天地纷争,各寻其利,世人早已遗忘了尔等,尔等也早已遗忘了世人,该发生的迟早便要发生,非外力所能控制。佛家有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又何必发问?白白浪费缘法。何不问己?”
风来,老者衣衫飘动,身影也跟着浮动飘摇起来,下一刻就要随风而逝的样子。
“前辈……”
女子还想说话,老者的身影竟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为乌有,似乎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的存在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
三日后的中午,骄阳似火,高悬中天,将荒凉的大地炙烤的热气蒸腾。一行两百多人的队伍缓缓行进在被尘沙掩埋的官道上,个个都似垂死挣扎的蜗牛,了无生气。
队伍最前方是两位骑马的官差,他们都戴着圆圆的红缨牛皮大帽,显示出他们高人一等的官阶。二人虽说是跨马而行,也显得身形疲软,胯下的马匹更加疲惫,马头低垂,梗着脖子硬往前迈步,口中吐着白沫,下一刻就要倒毙的样子。
其中一位是个壮硕的中年男子,官居安乐县尉,品阶仅次于县令大人。他神色阴沉如水,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皮囊,连喝三口水,恨恨的骂道:“******!这什么鬼地方?若非有刺松当路标,几年也不见得走上一回的官道,哪里还有人认得!”
“我记得这里应该有一片红树林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另一人是个六十多岁,须发尽白的干瘦老者,因为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添居副尉之职,一双浑浊的老眼不断的扫视前方,喃喃自语道。
“老鱼,你看清楚了,千万别弄错了,这么多人就指望你了。你要是忘了路,我们都要跟着你完蛋!”县尉大人又把不久前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黄土大地,沟壑纵横,如雨似雾的尘埃飘荡在天地之间,迷人眼目,副尉官老鱼揉揉干涩的眼睛,暗叹一声,道:“路应该是没有错的……这里昨夜刮过大风,天上还在下土,看不清远处,我们再往前走走,一定能找到那片红树林。”
“哼!再往前走走?再往前走走?这话你他妈都说了多少遍了?还要说多少遍才作得了数啊?”
县尉大人终于按捺不住焦躁,对这位曾经的老大哥发火了,然后果断的发号施令:“陈承!命令人马原地休息,把所有人的食物和水都收上来,让郁老瞎全部登记清楚,我们要控制水食……妈的!真他妈走了背运了!”
“遵命!县尉大人!”
马屁股后,一个身形敦实牵着毛驴的青年闻言,赶忙应道。
“县尉大人下令了,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水和食物全部交上来……”
陈承口中转述命令,心中却暗暗嘀咕:“这还是老子出的主意呢!早不施行,这会儿才着急了……”
众人听言,一个个争先恐后跑到路边的树荫下,继而嘈嘈杂杂的发起牢骚来,对上交食物和水的命令十分不满。其中,机灵一些的,顾不上说话,偷偷摸摸赶忙吃喝。反应慢些的见状,也不甘落后,同样狂吃狂喝起来。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下意识就认为交上去东西就不属于自己了,喝一口是一口,吃一嘴是一嘴。
陈承见状,一时气急,怒声道:“都别吃了,没听到县尉大人的命令吗?想挨军棍还是怎的?你们几个,快去阻止他们,把食物和水收上来!”
人们怎会听陈承的话,嘴底下反而更快了。差役们对这个善于逢迎拍马的小子十分反感,当然不愿听他指使,个个都斜倚在树荫下,敞衣解带,纳凉歇脚。
“奶奶的!都他妈给老子停嘴!哪个要是还敢吃喝,老子撕烂他的嘴巴!”
刚刚小解回来的县尉大人见此情景,暴跳如雷,其势汹汹一顿喝骂,顿时就把场面给镇住了。
此人是南部疆场上活下来的猛士,安乐县人有哪个不知道他的凶名,传说其手底下有不少人命,哪里还敢放肆,纷纷停嘴,不敢动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