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向枢密院提出上诉,要求重新审查玛丝洛娃案;把
费多霞的案子提交上告委员会;受薇拉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要求释放舒斯托娃,
并让一个做母亲的同关在要塞里的儿子见面。为了这事薇拉给他写过信。这两件事他并在一
起,算作第三件。再有就是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们因为诵读和讲解福音书而被迫离开家人,
流放高加索。他与其说是答应他们,不如说是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使这个案子真相大白。
聂赫留朵夫自从上次访问玛斯连尼科夫,特别是回乡一次以后,他不是随便断定,而是
全身心感觉到,他憎恶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圈子,憎恶那个为了确保少数人享福而迫使千万
人受苦并且竭力加以掩盖的圈子。那个圈子里的人没有看到,也看不到他们的苦难,因此也
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聂赫留朵夫现在同那个圈子里的人交往,不能不觉得嫌恶,
不能不责备自己。不过,长期的生活习惯又把他吸引到那个圈子里去,他的亲友也吸引着
他。而主要是因为要办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帮助玛丝洛娃和他愿意帮助的其他一切受
难者,他不得不求助于那个圈子里的人,尽管那些人不仅无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使他愤慨
和蔑视。
聂赫留朵夫来到彼得堡,住在姨妈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家里。他的姨父做过大臣。他一到
姨妈家,就落到同他格格不入的贵族社会的核心里。这使他很反感,但又无可奈何。要是不
住姨妈家而住旅馆,那就会得罪姨妈。而他知道姨妈交游广阔,对他要奔走的各种事可能极
有帮助。
“啊,关于你,我听到些什么事啦?真是太奇怪了,”姨妈等他一到立刻请他喝咖啡,
这样对他说。“你简直是霍华德①!你帮助罪犯,视察监狱,平反冤狱。”
“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样做。”
“那很好。不过,这里面好象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吧。嗯,你倒说说!”
聂赫留朵夫把他同玛丝洛娃的关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我记得,记得,可怜的爱伦②对我说起过,当年你住在那两个老太婆家里,她们好象
要你同她们的养女结婚,”察尔斯基伯爵夫人一向瞧不起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原
来就是她吗?她现在还漂亮吗?”
①约翰?霍华德(1726―1790)――英国慈善家,为改良监狱制度进行过活动。
②指聂赫留朵夫的母亲。
这位姨妈今年六十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谈锋很健。她的身材又高又
胖,唇上有黑色汗毛。聂赫留朵夫喜欢她,从小就受她生气蓬勃和快活开朗的性格的影响。
“不,姨妈,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只想帮助她,因为第一她被冤枉判了刑,我有
责任,再说她这辈子弄到如此地步,我更是罪责难逃。我觉得我应该尽一切力量替她奔走。”
“可我怎么听人说你要同她结婚呢?”
“是的,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她不愿意。”
察尔斯基伯爵夫人扬起眉毛,垂下眼珠,惊讶地默默瞧了瞧外甥。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现出高兴的样子。
“嗯,她比你聪明。嘿,你可真是个傻瓜!你真的想同她结婚吗?”
“当然。”
“她干过那种营生,你还愿意同她结婚吗?”
“更加愿意了。因为我是罪魁祸首。”
“哼,你简直是个蠢货,”姨妈忍住笑说。“十足的蠢货,但我就喜欢你这种十足的蠢
货,”她反复说,特别喜欢“蠢货”这个名词,因为她认为这个名词确切地表明了外甥的智
力和精神状态。“说来也真凑巧,”她说下去。“阿林办了个出色的抹大拉①收容所。我去
过一次。她们真叫人恶心。我回来从头到脚都好好地洗了一遍。不过阿林办这事是全心全意
的。我们就把她,你那个女人,交给她吧。要叫她们这批人改恶从善,再没有比阿林更有办
法了。”
①原指《新约全书?路加福音》中从良的**。
“不过她被判服苦役了。我就是来替她奔走,要求撤销这个判决的。这是我来求您的第
一件事。”
“原来如此!那么她的案子归哪里管呢?”
“枢密院。”
“枢密院吗?对了,我那个亲爱的表弟廖伏什卡就在枢密院。不过他是在那儿的傻瓜部
里办事,当承宣官。至于真正的枢密官我可一个也不认识。天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要不是
德国人,什么盖啦,费啦,德啦,无奇不有,就是什么伊凡诺夫啦,谢苗诺夫啦,尼基丁
啦,再不然就是什么伊凡宁科啦,西蒙宁科啦,尼基丁科啦,五花八门,都是另一个世界的
人。好吧,反正我对丈夫说一下就是了。他认识他们。他什么人都认识。我会对他说的。但
你自己得对他说个清楚,我的话他总是听不懂。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说什么也不明白。
他这是存心装不懂。人家个个听得懂,就是他听不懂。”
这时,一个穿长统袜的男仆端来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
“正好是阿林写来的信。这下子你就可以听见基泽维特的讲话了。”
“基泽维特是什么人?”
“基泽维特吗?你今天晚上来吧。你就会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他讲得那么动人,就连
死不改悔的罪犯听了也会跪下来,痛哭流涕,诚心忏悔。”
不论这事有多怪,也不论这事同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脾气多么格格不入,她却狂热地信
奉**教的精神在于赎罪那种学说。她常到宣传这种学说的聚会场所,有时还把信徒召集到
家里。这种风行一时的学说不仅否定一切宗教仪式和圣像,而且否定圣礼,但察尔斯基伯爵
夫人却在每个房间里挂着圣像,甚至连床头上都有圣像,她还参与一切教会仪式,并不认为
这同赎罪说有什么矛盾。
“对了,应该让你的抹大拉听听他的讲道,她会皈依的,”伯爵夫人说。“你今天晚上
一定要待在家里。你听听他的讲道。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姨妈。”
“我告诉你,这很有趣。你一定要来。那么,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全说出
来吧!”
“还有,在要塞那边也有一件事。”
“在要塞那边?好,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你到那边去找克里斯穆特男爵。他这人人品
极好。你自己会知道的。他是你父亲的同事。他就是对关亡着了迷。不过,这也没关系。他
这人心地挺好。你在那边有什么事?”
“我要求他们准许一个做母亲的同关在那边的儿子见一次面。不过我听说这种事不归克
里斯穆特管,它归切尔维扬斯基管。”
“切尔维扬斯基这人我可不喜欢,但他是玛丽爱特的丈夫。可以托托她,她肯为我出力
的。她挺可爱。”
“我再要为另一个女人求情。她坐了几个月牢,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不会的,她自己一定知道为了什么。她们清楚得很。她们都是罪有应得,这批剃光头
的家伙。”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罪有应得。可是她们在受罪。您是位**徒,相信福音书,可是心
肠这么硬……”
“这可不相干。福音书是福音书,讨厌的就是讨厌的。臂如说,我恨虚无党,特别是那
些剪短头发的女虚无党,要是我假装喜欢她们,那就不好了。”
“您到底为什么恨她们呢?”
“在出了三月一日事件①以后,你还要问为什么吗?”
①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党人暗杀一事。
“那些女人又不是个个都参加三月一日事件的。”
“还不是一样,她们为什么要管闲事?那又不是女人家的事。”
“那么,为什么您认为玛丽爱特就可以过问那种事呢?”聂赫留朵夫说。
“玛丽爱特吗?玛丽爱特是玛丽爱特。可是天知道她是什么路数。一个轻薄的女人倒想
教训起大家来了。”
“不是教训人,只是想帮助老百姓。”
“没有她们,人家也知道谁该帮助,谁不该帮助。”
“不过,您要知道,老百姓穷得很。喏,我刚从乡下回来。农民干活干得死去活来,还
吃不饱肚子,我们却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这难道合理吗?”聂赫留朵夫不由得受他姨妈善
心的影响,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那你是不是要我也去做工而不吃饭呢?”
“不,我不是要您不吃饭,”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由得笑了,“我只是要人人工作,个
个有饭吃。”
姨妈又拧紧眉头,垂下眼珠,好奇地瞧着他。
“我的好外甥,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她说。
“那是为什么呀?”
这时候,一个身材很高、肩膀宽阔的将军走进房间里来。
这就是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他说,凑过刮得光光的脸颊让聂赫留朵夫亲吻。“你几时来
的?”
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前额。
“哦,他这个人真是少见,”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对丈夫说。
“他叫我到河边去洗衣服,光吃土豆过日子。他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求你的事,你
还是帮他办一下吧。他是个十足的蠢货,”她又说。“你有没有听到,据说卡敏斯卡雅伤心
得不得了,大家怕她的命会保不住,”她对丈夫说,“你最好去看她一下。”
“是吗,这太可怕了,”做丈夫的说。
“好,你去同他谈谈,我要写信了。”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客厅旁边那个房间里,她就对他叫道:
“那么要给玛丽爱特写封信吗?”
“麻烦您了,姨妈。”
“那么我就在信纸上留一块空白,你自己把那个短头发女人的事写上去,玛丽爱特会叫
她丈夫去办的。他一定会办的。你别以为我这人心眼儿坏。她们,就是那批受你保护的人,
都很可恶,但我并不希望她们遭殃。上帝保佑她们!你去吧。不过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待在家
里。你可以听听基泽维特的讲道。我们一块儿做祷告。只要你不反对,这对你是大有好处
的。我知道,爱伦也好,你也好,在这方面都很落后。那么再见了。”